漫長的天旋地轉過去,晝夜終于感覺自己站在了地面上。
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一處逼仄的小巷。
周遭的建筑物破敗不堪,燈管在昏暗中可疑地滋滋作響,看不到生命活動的跡象。
在中央城,即使是夜晚,天空也會被城市的燈光映亮。但此刻她抬起頭,只能看見一片迫近的漆黑,就像一大片壓在頭頂的、無光的屋頂。
晝夜立刻明白了自己究竟身處何方。眼前這幅場景只可能出現在中央城數百米深的地下,現在唯一留存的大型貧民窟,“索多瑪”。
在她意識到的瞬間,周遭的環境產生了細微的變化。
嘈雜的人聲倏然灌入耳中,一串體形怪異的老鼠窸窸窣窣地竄過腳邊,在骯臟的水洼里鉆進下水口。各色霓虹燈牌斷斷續續地亮起,映得她面上藍光閃爍。
這是一個還算溫和的歡迎儀式。患者雖然發現了她的入侵,但還沒有對她產生敵意,是個好消息。
這里的建筑廢棄得徹底,已經辨別不出哪里才是原本的道路。繞過數個似曾相識的拐角后,眼前赫然出現一片相對開闊的廣場。
這片廣場四通八達地連接著許多條巷道,應當是這個區域的中心。
一個小男孩倒在場地中央,看身高像是**歲。
晝夜正想上前,剛邁出一步,忽然感到雙腿沉重異常。
低頭看去,她腳踝以下的部分已經浸泡在粘稠的暗紅色液體里。
——不知何時,色澤晦暗的血水自小男孩的身軀下涌了出來,匯聚成一片腥臭的汪洋,正沿著廢棄的磚路四處蔓延。血水如同浪潮般歡快地沖進窄巷,無數老鼠蟲蟻的尸體緩緩浮現上來。
看來她的方向是正確的。
晝夜撥開血水,徑直走向小男孩,在他面前俯下身去。
他面朝下倒伏著,一動不動,似乎只是一具尸體。
血水的水位在不斷升高,眨眼間已經沒過了晝夜的胸口,將男孩的身軀也托著漂浮起來。
他仍是一動不動,眼看著就要被血水沖走了。
“Alex小朋友,醒一醒,該看醫生咯。”
晝夜舉起槍,槍口抵住了男孩的后腦。
一瞬間,耳邊的人聲驟然消失。每一滴血水全都劇烈地沸騰起來,仿佛潮汐被巨大的圓月所吸引,在男孩身軀的下方凝聚成旋渦,盡數倒流回他體內。
無數條的手臂隨之從他的身上生長出來,如同一棵小樹上橫生的枝杈,不多時便長滿了他的全身。
那些小手在他小小的身體上搖搖晃晃,仿佛這具身體里擠滿了躁動不安的小人。
血水褪得干干凈凈,露出臟兮兮的地面,沒有留下一絲潮濕的痕跡。
晝夜收回手,把配槍揣回腰間。她看著小男孩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睜開雙眼,和她四目相對。
她笑瞇瞇地開口:“你好,Alex。”
“你好!”男孩興奮地揮動著所有的小手,“你是來陪我玩的嗎?”
“是呀。”
晝夜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后握住其中一只手。那只手長在男孩的后腦勺上,表皮布滿凸起的、青紅交加的血管,手感十分粗糲。
聽到她的話,男孩綻開一個開心的笑容,但轉眼又想到什么一般,泄氣地垂下頭。
“可是我不能玩。”他低落道,“我還沒寫完作業呢。”
他向旁邊指了指。地面上忽然出現許多薄薄的小冊子,上面寫滿了稚嫩的筆記,足足堆成一座小山。
晝夜說:“我也不喜歡寫作業。要是我多長幾只手就好了,這樣就能同時寫好幾份作業了。”
男孩用力點點頭:“對呀!我也這么想!”
晝夜一邊搭話,一邊悄悄地觀察四周。
她沒想到會先遇到患者的童年記憶,這種情況并不常見。這說明患者擁有極深的童年陰影,一直壓抑著痛苦,直到當下才爆發出來。
更令人費解的是,患者及其父母都是中央城居民,本人還擁有一份體面而穩定的工作。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有過索多瑪的居住經歷?
晝夜問道:“是誰給你布置的作業?”
“是老師!老師告訴我,如果我能考到全索多瑪區第一名,就能到云層上去工作了。”
“你想去云層上面?”
“當然想去了!你知道嗎,那里有一座又大又暖和的城市,房子永遠不會塌,還有吃不完的生命維持劑!”
晝夜沉默著,和小男孩一起抬起頭,看向一片漆黑的天空。名為“云層”的地方并沒有任何一朵云,索多瑪人無法觸及的穹頂只是上層區人們腳下的地基。
“可是我考不到第一名,因為班上有一個很厲害的同學,我怎么努力也考不過他。所以我就想,如果能多長幾只手就好了。”
男孩咧開嘴,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多長幾只手,我就能用所有的手一起使勁,掐死他。”
話音落下,他的脖子上出現了一圈清晰的青紫色手印。
那些淤痕深深地凹陷下去,呈現出極其扭曲的線條,在孩童幼嫩的皮膚上顯得觸目驚心。
晝夜不動聲色地把手探進衣擺,暗自握緊配槍。
男孩伸出其中一只手,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角:“姐姐,你怎么不說話了?難道你不想去云上嗎?”
“我就是從云上來的。”
“真的嗎!”男孩的小臉上寫滿了驚喜,“那你可以帶我去中央城嗎?”
晝夜搖了搖頭:“中央城禁止索多瑪人入境。如果我帶你穿過云層,你馬上就會被那里的駐軍殺掉的。”
男孩神色一暗,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那……那你能和我回家,教我寫作業嗎?”
按照晝夜的經驗,這句話可以被視作節點轉換的信號。終于要進入正題了。
晝夜頷首道:“這個可以,你帶路吧。”
“太好了!”
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兩步,忽然回過頭來,視線落在晝夜的腰間。
“但是,不許帶槍哦。”
晝夜一愣。
她的槍應該在小男孩蘇醒前就收起來了才對,隔著槍套和外衣,從外表上看根本無從察覺。
“……誒呀,我可真是不像話,怎么能帶著槍去別人家里做客呢。”
她立刻翻出外套口袋,抽出配槍,隨手扔在地上。
“謝謝你提醒我。好啦,沒有槍了,我們走吧。”
男孩微微一笑,轉身小跑起來。
晝夜握緊拳頭,感覺手心微微滲出了冷汗。她定了定神,望著男孩的背影,小心地邁出一步。
只一步,情況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