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傍晚。
王盛和陳老板沒再去練歌,因為陳老板邀請的貴賓到了,要為其接風洗塵。
這位貴賓也不是別人,正是韓三坪。
在京城,韓三坪這個級別的干部或許算不了什么,但來到地方,那含金量嗖嗖嗖往上漲。
……
以經營正宗傳統甌菜聞名的鹿城酒家門前的霓虹早早亮起,映著漸暗的天色,勾勒出典型的九十年代酒樓風貌。
門口車來人往,多是桑塔納、捷達,偶爾駛過一輛虎頭奔,引得不少人注目。
王盛、陳老板,還有一位穿著夾克、氣質沉穩的中年男子——在鹿城宣傳口工作的張峰,正站在酒樓門口閑聊。
張峰是韓三坪的戰友,轉業后分配到了鹿城宣傳口,如今已是副處級干部,人脈通達。
正是他牽線,才讓韓三坪和陳老板這兩位看似不搭界的人有了交集。
“老韓的火車應該是快到了。”張峰看了看手表,語氣篤熟:“他一向守時。”
陳老板紅光滿面,用力拍了拍王盛的肩膀:“王老弟,等會兒韓廠長來了,可得好好喝一杯!你可是給我老陳掙了大面子了!”
張峰多多少少也聽說了這倆人干的事,倒也沒介意什么,或者說,在這個泥沙俱下的年代,再荒唐的事都不是事。
這時,一輛掛著本地牌照的黑色桑塔納2000駛到酒樓門口停下。
車門打開,風塵仆仆的韓三坪走了下來。
他依舊穿著那件灰色的夾克,臉上帶著長途旅行后的疲憊,但眼神明亮如常。
隨行助理也跟著走下了車。
“老韓!”
張峰率先迎上去,笑著握手。
“老張,麻煩你了。”韓三坪用力回握,又看向陳老板:“陳老板,恭喜恭喜!”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王盛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驚訝、疑惑,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魔幻感。
他是收到陳老板熱情洋溢、幾乎把王盛夸上天的邀請電話,才決定趕來參加婚禮的。
電話里,陳老板一口一個“王老弟”,語氣親熱得不得了,還說什么“王老弟才華橫溢,給我寫了首絕妙好歌”,聽得韓三坪云里霧里。
他知道王盛這小子能折騰,有本事,但這才幾天功夫?就跟身家幾千萬、在商海沉浮幾十年的陳老板稱兄道弟了?還寫歌?這小子還有這等才華嗎?
“廠長。”
王盛打了聲招呼道。
“嗯,”韓三坪點點頭,壓下心中的波瀾,面上不動聲色:“情況我都聽陳老板說了。準備得怎么樣?”
“一切順利,就等明天了。”王盛簡練回答。
“好,那就好。”
陳老板熱情道:“韓廠長,一路辛苦!包間都定好了,今天咱們必須好好喝幾杯,一是給你接風,二是預祝明天順順利利!”
一行人說著笑著走進酒樓。
席間,推杯換盞,氣氛熱烈。陳老板主導話題,大談王盛的“才華”和“仗義”,張峰在一旁敲邊鼓。
韓三坪多數時間聽著,偶爾附和幾句,目光卻不時瞥向安靜吃飯、只在被問到時才從容應答的王盛。
一頓接風宴吃下來,陳老板爽快的答應了贊助北影廠一百萬的事情。
嗯?
王盛豎起了耳朵。
韓三坪一個眼神瞟過來。
沒門!
真是小氣~
……
次日。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七日,農歷四月十一,宜嫁娶。
天光未亮,鹿城的薄霧還帶著甌江的水汽。
雙雁賓館門口卻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盛影傳媒的團隊兵分兩路。
一隊由吳一一帶隊,攜帶一臺ARRI 16SR3膠片攝影機和一組專業燈光前往新郎家,準備拍攝接親前的準備環節。
另一隊由經驗豐富的廠里老師傅壓陣,攜帶另一臺ARRI 16SR3膠片攝影機和一組專業燈光,直奔新娘陳小姐家。
由于采用的是成本低廉的樂凱牌16mm膠片,對燈光要求頗高,所以,唯一一位燈光指導,也被調到了新娘這邊,務必要把新娘拍的美美的。
王盛也坐鎮新娘家這邊,負責總調度。
膠片機一拿出來,那沉甸甸的金屬質感、精密的機械結構,立刻引來了陳家人和本地婚慶公司人員的一片低聲驚呼。
這玩意兒和普通家用攝像機甚至廣播級Betacam SP比起來,簡直就是重武器對陣小手槍,專業感和壓迫感瞬間拉滿。
“這就是拍電影的家伙啊?”
“聽說這機器老貴了,還得用膠片……”
“電影廠來的,就是不一樣!”
“……”
王盛鎮定自若地指揮著布光、測光、安排動線。
廠里的攝影指導在一旁緊盯,確保萬無一失。
氣氛緊張而有序。
隨著吉時臨近,新郎家的接親隊伍熱熱鬧鬧地來到了新娘家樓下。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氣氛瞬間被點燃。
接親的真正“考驗”從樓下就開始了。
新娘家的親友團早已守候在此,開始了接親特有的“攔門”儀式。
這不僅僅是堵門要紅包,更是充滿了歡聲笑語的智力與體力挑戰。
不過有些閨蜜堵門的,難說。
“新郎官,想接走新娘子,先對上一首‘洞頭漁歌’!”
洞頭漁歌也叫漁歌對唱,是鹿城下轄縣的傳統民歌,與閩南文化密切相關。
歷史上,大量的泉城移民遷居洞頭,將閩南語民謠帶入當地,形成了獨特的漁歌文化。
陳老板就是閩南移民的后代,屬于天生不會唱歌,就會被同鄉嘲笑的那種。
“什么?不會唱?”
“你還是不是洞頭人,連‘洞頭漁歌’都不會唱?那做一百個俯臥撐看看體力!”
“紅包不夠厚,誠意不足啊!”
“……”
新郎和伴郎團被“刁難”得團團轉,又是對歌,又是做游戲,紅包像雪花一樣撒出去,引得圍觀的左鄰右舍哈哈大笑。
攝影師盡全力捕捉著每一個有趣的瞬間,膠片機則穩穩地記錄下這充滿地域特色和歡樂氣氛的大場面。
好不容易突破重圍進入家門,接下來的環節更是充滿溫情和寓意。
新娘穿著傳統禮服坐在閨房中。
婚前最后一餐在娘家吃,稱為“上轎飯”。
這頓飯通常有魚、肉、雞等,但新娘往往因離別之情和妝容原因,只象征性地吃一點。
代替陳小姐已故母親,以母親角色參加這場婚禮的陳小姐小姨,在一旁細細叮囑,眼中含淚。
陳小姐自幼是在小姨家長大的。
王盛特意讓攝影師給了這對‘母女’交握的手和盛滿的飯碗特寫。
之后,新人要向新娘的父母敬“分家酒”。
這并非真正的分家,而是寓意女兒從此成立新的家庭。
敬酒時,父母會對新人說許多祝福和囑咐的話,言辭懇切,充滿了長輩的關愛與不舍。
陳老板看著女兒,也是眼眶微紅,真的忍不住。
隨后是“找婚鞋”,傳統的“找婚鞋”環節同樣熱鬧。
伴郎團翻箱倒柜,伴娘團巧妙藏匿,討價還價,最終在紅包和智慧的合力下找到婚鞋。
新郎親手為新娘穿上,寓意“套牢”。
最后由家庭中福氣好的長輩為新娘打紅傘,傘面繡“百子千孫”,代替傳統的紅蓋頭,攙扶著新娘出門。
新娘的腳不能沾地,寓意不帶走娘家的財氣,只能由新郎背著或抱著上車。
一路上,親友會朝著新娘身后撒米或豆子,驅邪避兇,祝福新人。
到達夫家,新娘還需跨火盆,盆中燒梔子稈驅邪,寓意興旺,并踩碎瓦片,取“碎碎平安”之意。
……
婚禮儀式在豪華的酒店宴會廳舉行。
韓三坪作為貴賓被請到主桌,與鹿城當地幾位有頭有臉的商界、文化界人士同坐時,現場已是高朋滿座,衣香鬢影。
這個年代,能有大幾千萬身家,足矣請得動此等場面。
韓三坪看著現場那遠超普通婚慶規格的燈光布置和嚴謹的拍攝流程,再次對王盛的執行力有了新的認識。
儀式在中西合璧中進行。
交換戒指、親吻、倒香檳塔、切蛋糕……
終于,司儀用激動的聲音宣布:“接下來,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新娘的父親,陳廣富先生,為新人送上一份特別的祝福——他將親自為女兒、女婿獻唱一首歌!”
掌聲雷動中,陳老板整理了一下西裝,健步走上舞臺,從司儀手中接過麥克風。
燈光柔和地打在他身上。
悠揚深情的前奏響起。
陳老板深吸一口氣,目光望向穿著潔白婚紗的女兒,還有站在一旁的女婿,開口唱道:
“他將是你的新郎,
從今以后他就是你一生的伴……”
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但充滿了真摯的情感。
方才“分家酒”時的離愁別緒與此刻的喜悅驕傲交織在一起。
“她將是你的新娘,
她是我用心托付在你手上……”
唱到這一句,陳老板的眼圈瞬間就紅了。
他看著女兒,從小到大的一幕幕,以及早上那充滿溫情的傳統儀式,仿佛都在眼前閃過。
舞臺一旁,陳小姐早已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又努力想保持笑容。
這些傳承的習俗和王盛帶來的新意,讓她倍感幸福和不舍。
“一定是特別的緣分,
才可以一路走來變成了一家人……”
陳老板的聲音哽咽了,他停頓了一下,強忍著情緒,繼續唱下去。
臺下許多賓客,尤其是為人父母者,感同身受,紛紛動容。
這些傳統的婚俗,最終都歸結于這“一家人”的緣分和情感。
主桌上,韓三坪靜靜地聽著。
他親身經歷了早上的接親,此刻更能理解陳老板的情緒。
他猜到這歌十有**是王盛的創意,但這首歌的情感內核,卻與這場傳統與現代交織的婚禮如此契合。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年紀還小的女兒,想象著她將來有一天也會經歷這樣一場儀式離開自己……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悵然瞬間涌上心頭,讓他這位見慣風浪的硬漢也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眼神柔和了下來。
同桌的幾位本地嘉賓,也多是神色感慨,默默點頭,顯然被歌聲和今天的儀式勾起了許多回憶與共鳴。
“你付出了幾分,
愛就圓滿了幾分……”
最后一句唱完,陳老板已是淚流滿面。
他放下麥克風,緊緊擁抱了女兒和女婿。
臺下爆發出持久而熱烈的掌聲,許多賓客都在擦拭眼角。
這場融合了地方傳統與個人情感表達的婚禮,達到了真正的**。
現場角落,聞訊而來的各路記者們紛紛按動快門,記錄下這感人一幕。
陳老板并沒有驅趕他們,只要求他們不許干擾婚禮流程以及重要的婚禮拍攝流程,并給每人發了個紅包。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記者們還是很識趣的。
這其中,就有杭城電視臺的實習記者李秀秀。
她端著攝像機,鏡頭緊緊追隨著臺上臺下的情感互動。
不僅記錄了歌聲,也記錄下了早上那些有趣的婚俗環節。
她敏銳地察覺到,這首歌、這場特別的“婚禮電影”以及背后蘊含的文化碰撞與融合,或許能做一個很好的專題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