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五月五日,傍晚。
夕陽的余暉尚未完全褪去。
王盛等人回到北影廠開總結會議的時候,京城的大街小巷已彌漫著炊煙與報紙的油墨香。
報亭前,下班歸家的人流比平日更密集了幾分,不少人遞出零錢,目光卻早已被攤位上晚報頭版的顯眼標題牢牢吸住。
“嚯!一萬塊的婚慶錄像?真有人花這冤枉錢?”一個穿著工裝的中年男人捏著份《京城晚報》,嘖嘖稱奇。
“哪是錄像,人報紙都上說了,叫‘婚慶電影’!電影制片廠專業(yè)團隊拍的,能一樣嗎?”旁邊一位戴眼鏡的知識分子模樣的人推了推眼鏡,指著版面反駁道。
“哎呦,看看這新娘子拍的,跟電影明星似的!這錢花得是值!”一個大媽湊過來,指著報紙上的照片。
這照片其實是報社記者拍的。
不僅僅是《京城晚報》。
幾乎在同一時間,魔都的《新民晚報》、羊城的《羊城晚報》——這幾家中國最具影響力和發(fā)行量的主流晚報,竟不約而同地在頭版或社會新聞版顯要位置,刊發(fā)了關于這樁“全國首例天價婚禮記錄”的新聞。
《京城晚報》的標題依舊犀利奪目:《近萬婚禮記錄今日上演,京城富豪一擲千金為哪般?》,副標題是“電影制片廠專業(yè)團隊操刀,‘婚慶電影’概念震撼業(yè)界”。
文章詳細描述了婚禮的盛況、媒體的圍堵,以及那令人咋舌的9999元價格,筆觸間既有獵奇,也暗含對新興消費觀念和市場經(jīng)濟下服務升級的觀察與批判。
《新民晚報》的風格則更顯海派精細:《電影工藝介入婚慶,申城觀眾矚目京城“天價”婚禮》,文章著重分析了“婚慶電影”背后的技術含量和市場邏輯,并引述了魔都經(jīng)濟學者的看法,認為這種“高端模式”是人民富起來了的標志。
魔都的街頭巷尾,也不乏驚嘆之聲:
“哎喲喂,阿姐儂快來看呀!京城人結個婚,拍個錄像都要一萬塊洋鈿!嚇瑟寧哦!”
“……”
《羊城晚報》則以務實又略帶調侃的筆調報道:《萬元拍婚禮?羊城老細表示:有得諗!》,報道突出了商業(yè)嗅覺敏銳的粵省老板們對此事的關注,探討其作為“面子工程”和“新型消費”在南方市場的潛在可能性。
有得諗是可以考慮的意思。
幾個小時的時間,“天價婚禮”、“婚慶電影”、“電影廠團隊”、“創(chuàng)始人王盛”這些關鍵詞,隨著這些發(fā)行量動輒百萬計的晚報,飛入尋常百姓家,跨越長江黃河,引發(fā)了南北方市民的共同熱議。
王盛和他的盛影傳媒,在某種意義上,實現(xiàn)了名震南北,成了街頭巷尾、飯桌茶肆的談資。
羨慕、質疑、好奇、驚嘆……種種聲音交織,將“盛影傳媒”和“王盛”這個名字,推向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這種全國性的曝光度,在1996年的信息環(huán)境下,堪稱現(xiàn)象級。
……
與此同時,京城文藝圈內,這份《京城晚報》也正在被傳閱。
某個劇組下榻的賓館里,一個副導演把報紙拍在桌上:“瞅瞅,韓老虎手底下那幫小孩,真能折騰!搞出這么大動靜!”
旁邊一個正在看劇本的演員抬起頭,嗤笑一聲:“嘩眾取寵罷了。拍婚慶能有什么藝術追求?掉價!”
“掉價?”另一個消息靈通的制片人接過話茬:“人家這可不僅僅是拍婚慶。聽說那小子,叫王盛的,腦子活絡得很,靠著這個點子從北影廠職工手里募資了兩百多萬!
兩百多萬啊!現(xiàn)在廠里子弟都跟著他干,人稱‘北電子弟幫幫主’,風頭勁得很吶!”
“北電子弟幫?”先前那演員愣了愣,語氣收斂了些:“難怪路子這么野……韓廠長這是默許了?”
“何止默許,我看是大力支持。現(xiàn)在廠里困難,能搞到錢、解決就業(yè)就是爺。這小子,是個人物。”
制片人咂咂嘴,眼里閃過一絲精明:“回頭打聽打聽,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
京城某處新建的居民小區(qū)里,一套略顯空曠的兩居室。
李曉冉蜷在沙發(fā)上,剛結束一個牙膏廣告的試鏡回來,頗為疲憊。
她隨手拿起路上買的《京城晚報》,幾乎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詞匯——“婚慶電影”。
李曉冉的心猛地一跳,接著迅速瀏覽起來。
自從那次烏龍后,她便有意識的開始堅持看報紙。
文章里雖未直接提及她拍攝的那支廣告,但“電影廠團隊”、“首創(chuàng)概念”等字眼,讓她瞬間明白,這一切的源頭,正是那個陽光熹微的清晨,那個頭紗吻鏡頭,以及那個只想工作的男人——王盛。
報紙上描述了婚禮的盛大場面、媒體的瘋狂、客戶的滿意,以及背后操盤手王盛的“運籌帷幄”。
看著看著,李曉冉心里泛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她已經(jīng)離開了東方歌舞團,簽到了鑫寶源旗下。
但幾天過去,找上門來的大多還是廣告,偶爾有些小配角,離她夢想中的“演員”生涯似乎還有很遠。
王盛當初的話在她耳邊回響:“簽約只是開始……后面能不能拿到角色,能不能紅,變數(shù)很大。”
此刻,她深切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
簽約并沒有立刻帶來質的改變,她依然需要在一個個試鏡間奔波,等待一個渺茫的機會。
相比之下,王盛……
李曉冉通過這段時間在圈內的零星打聽,拼湊出的關于王盛的信息讓她暗自心驚:創(chuàng)意廣告一炮而紅、說服廠長拿到資源、膽大包天地向全廠職工募資兩百萬、迅速擴張業(yè)務、如今更是搞出全國轟動的新聞……他才十九歲!
“北電子弟幫幫主”這個帶著些許江湖氣的稱呼,背后代表的能量、魄力和成就,讓她感到一陣無力與羨慕。
自己還在為一個小廣告奔波時,比她年齡小的他已經(jīng)在攪動風云,成為了京圈里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了。
她放下報紙,走到窗邊,看著窗外京城的萬家燈火。
那個拒絕她吃飯邀請、冷靜分析合約風險、拍出唯美廣告卻又顯得疏離的年輕身影,在她腦海中愈發(fā)清晰,也愈發(fā)……令人好奇和不甘。
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的世界里,似乎永遠充滿著各種大膽的計劃和驚人的執(zhí)行力。
而自己的世界,卻似乎仍在等待和不確定中徘徊。
李曉冉輕輕嘆了口氣,一種強烈的想要做點什么、改變現(xiàn)狀的沖動,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也許……也許應該再主動聯(lián)系他一次?
……
另一邊。
北太平莊的一處民居里。
跟王蒴折騰了幾個電影項目,都差不多黃了的馮曉剛,此時正癱在吱呀作響的藤椅里,眼皮耷拉著,沒什么精神。
根據(jù)圈里傳的風言風語,王蒴差不多是被封殺了。
王蒴也跟馮曉剛透漏了他要遠遁美利堅避風頭的想法,或許就在今年下半年前往,也或許在明年。
失去了王蒴,馮曉剛就像是失去了靈魂。
徐汎輕手輕腳地進來,把一份剛買的《京城晚報》放在桌上,順便收走了快滿出來的煙灰缸。
徐汎此時還沒有和馮曉剛結婚。
馮曉剛和徐汎的戀情始于1991年拍攝電影《大撒把》期間,彼時,馮曉剛還未結束第一段婚姻,彼時,徐帆正與王志紋鬧分手,馮曉剛趁虛而入,兩人迅速發(fā)展為婚外情。
到了1996年左右,兩人的關系在圈內已經(jīng)是公開的秘密,處于同居狀態(tài)。
馮曉剛后來在他的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中也提到了這段時期,描述了徐汎在他事業(yè)低谷時給予的支持和鼓勵。
徐汎離開后,馮曉剛沒什么興致地瞥了一眼報紙,頭版上那顯眼的標題和黑白配圖慢了好幾拍才鉆進他眼里:《近萬婚禮記錄今日上演,京城富豪一擲千金為哪般?》。
“嘁……”馮曉剛鼻腔里哼出一聲,帶著慣有的嘲弄:“真行,現(xiàn)在這報紙,啥玩意兒都能上頭版了。”
他以為又是哪個暴發(fā)戶的奇葩事。
可“北影廠子弟”這幾個字讓他多看了一眼。
這一看,眉頭就皺起來了。
馮曉剛拿起報紙。
報道里詳細描述了那場婚禮的排場,什么“電影級拍攝”、“專業(yè)燈光”、“雙機位Betacam SP”,以及“盛影傳媒”、“募資兩百萬”這些字眼,像一根根小針,扎得他瞬間有點煩躁。
“操!”
馮曉剛猛地坐直了些,越看臉色越沉。
徐汎把清空的煙灰缸放回原位,問道:“曉剛,怎么了?”
“怎么了?”馮曉剛把報紙拍得啪啪響,聲音不由得拔高,帶著一股莫名的火氣:“瞅瞅!韓三爺這是真沒招了?由著廠里這幫小崽子這么胡鬧?拍他媽婚慶?!這叫什么?這叫不務正業(yè)!這叫掉價!”
他想起自己那個被斃掉的《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一百多萬打了水漂,弄得他焦頭爛額,還得回來拍電視劇換飯吃。
可眼前這報道算怎么回事?
一幫培訓班出來的小年輕,仗著廠里閑置的設備,搞這種旁門左道,居然搞得風生水起,一場婚禮敢要價九千九!還他媽登報了!
這對比太他媽諷刺了,像一記無聲的耳光抽在他臉上。
“拍這玩意兒有什么技術含量?啊?有什么藝術追求?”他像是在問徐汎,又像是在質問空氣,語氣激動:“不就是拿拍電影的那點手藝唬外行嗎?蒙那些有幾個糟錢不知道咋嘚瑟的主兒!這他媽算什么本事?”
徐汎噤若寒蟬,不敢接話。
馮曉剛喘了口粗氣,盯著報紙,眼神復雜。
惱怒、不屑的底下,還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酸溜溜和某種被時代甩下的惶惑。
他跟王蒴他們折騰所謂的“藝術”,結果碰得滿頭包。
可這幫小子,壓根不跟你玩這一套,直接撲向市場,撲向錢,路子野得沒邊,反而鬧出這么大動靜。
韓三坪不僅沒管,看樣子還默許甚至支持了?就因為這能來錢?能解決廠里子弟就業(yè)?
這世道,真是有點看不懂了。
“媽的……”他最終悻悻地把報紙揉成一團,扔到墻角,像是要扔掉這種讓他心煩意亂的對比:“歪門邪道!長久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