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區的晨霧還沒散,帆布上凝著的水珠就順著邊角往下滴,打在我鞋邊的泥地上,暈開小小的濕痕。我住的簡易帳篷在片區最東側,和另外三個幸存者共用 —— 里面擠著四張折疊床,中間擺著一張缺了腿的木板桌,桌上放著共用的搪瓷缸和一盞小馬燈。隔壁帳篷傳來咳嗽聲,遠處有推著水車的士兵走過,鐵皮桶碰撞的 “哐當” 聲,混著耕地方向傳來的鋤頭落地聲,成了基地清晨最尋常的調子。
我摸出枕頭下的醫院報到單,是昨天周磊親手遞給我的 —— 昌樂基地的醫院由原別墅區改造,白墻被雨水浸出淺痕,門口掛著 “臨時醫療中心” 的木牌,旁邊堆著剛從工廠運來的消毒水紙箱。報到時,張嵐正蹲在走廊里整理繃帶,看見我就招手:“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些紗布按尺寸分好,下午有傷員要換藥。” 她指了指墻角的醫療箱,聲音輕了些,“里面有陳峰的槍套和李響的軍牌,都是他們的遺物,等忙完,咱們去送他們最后一程。” 我走過去打開箱子,磨得發亮的黑色槍套上還留著陳峰手心的溫度,里面裹著他常用的擦槍布,纖維里還嵌著沒擦凈的槍油;旁邊的軍牌刻著 “李響 2025.09 入伍”,邊緣被磨得光滑,想來是他這半個多月里常攥在手里的緣故。
午后的陽光剛穿過云層,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卷得發暗。葬禮的場地在原武裝部的老槐樹下,這棵有三十年樹齡的老槐樹,枝干上還留著新兵們上個月軍訓刻下的 “保家衛國”,如今枝椏間掛著兩幅素色挽聯,上聯 “鐵血護家國”,下聯 “忠魂守山河”,墨汁還沒完全干透,是基地文員趴在木板上趕寫的。花圈沒有現成的,士兵們凌晨就去野外采了野菊和松枝,用草繩扎成簡單的花束,擺在兩張覆蓋著國旗的骨灰盒旁 —— 左邊是陳峰的,右邊是李響的,骨灰盒是工廠用樺木趕制的,紅漆刻的名字邊緣,還留著木匠沒磨平的毛刺。
參加葬禮的人站成整齊的隊列,解放軍士兵穿著筆挺的常服,肩章被風掀起邊角;武警們戴著無檐帽,帽檐壓得很低;趙凱站在隊列中部,手里攥著個巴掌大的光纖監測模塊 —— 那是之前他和陳峰在坊子基地東向哨所一起調試過的零件,模塊外殼上還留著兩人一起刻的 “防區平安” 小字。他平時總戴著的細框眼鏡滑到了鼻尖,卻沒抬手推,只是盯著前方的骨灰盒,眼圈紅得像浸了水的棉紙。幸存者代表里,有被陳峰救過的小女孩,她懷里抱著洗得發白的布小熊,還有被李響護著轉移的張大爺,他拄著用樹枝做的拐杖,手還在微微發抖。我站在隊伍后排,懷里抱著陳峰的槍套,手指反復摩挲著皮革上的紋路 —— 這是周磊昨天特意給我的,說 “你見過他最后一面,該由你替我們多送他一段”。
周磊站在最前面,手里的悼詞紙被風刮得發顫,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卻每一個字都砸在人心上:“我認識陳峰三年,他是武警濰坊支隊最好的狙擊手。兩年前在邊境緝毒,劉偉帶隊突入毒販窩點時,被藏在閣樓的毒販用槍口抵住了后腦勺 —— 當時距離三百米,陳峰趴在滿是碎石的山坡上,槍下墊著自己的作訓服,就怕槍口晃動。毒販手指已經扣在扳機上,他一槍擊穿對方手腕,子彈擦著劉偉的耳朵過去,連劉偉后頸的頭發都被火藥燎焦了。” 周磊抬手抹了下眼角,聲音更啞了,“危機爆發前一個月,濰河大橋搞安防演練,突然有三只早期變異的流浪狗沖過來,當時橋上有二十多個晨練的老人,他趴在橋欄后兩分鐘,三發子彈全中要害 —— 那狗的爪子都快劃到老人的褲腿了,他連呼吸都沒亂過。這次坊子基地轉移,他明明知道自己感染了,卻還砸開隔離車的鐵欄,用鋼叉捅倒三只撲向孩子的變異者,最后…… 最后還想著不讓我們為難。”
隊列里的抽泣聲更密了,我抬眼望去,劉偉站在前排,手里緊緊攥著陳峰的武警肩章,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肩章上的警徽被他的手心焐得發亮。他的下巴微微顫抖,喉結動了好幾次,突然抬手抹了把臉 —— 之前從未有人見過他哭,可此刻,眼淚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淌,滴在身前的草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趙凱在隊列里輕輕吸了吸鼻子,把手里的監測模塊攥得更緊,模塊邊緣硌得手心生疼,他卻像沒察覺,只是死死盯著陳峰的骨灰盒,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 “陳隊,你怎么不回來和我們一起戰斗了”。
“還有李響,” 周磊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難以掩飾的沙啞,“他上個月剛入伍,還沒來得及參加完整的新兵訓練,危機就爆發了。十天前清障 309 國道,他為了把卡在貨車底的傷員拉出來,自己的腿被倒下來的鋼筋劃開了十厘米的口子,血把褲腿都浸透了,卻還笑著說‘連長,我沒事,還能推路障’。” 他頓了頓,從口袋里掏出個皺巴巴的蘋果 —— 是李響最后那天沒舍得吃的,一直放在指揮車的儲物格里,“他說等病毒結束,想帶個蘋果回家給奶奶,說奶奶總在村口等他…… 可現在,他再也回不去了。后來他感染了,躺在臨時休息區,還把軍牌塞給戰友,說‘我要是變了,你們別猶豫,我不想咬到自己人’…… 他到最后,想的還是我們。”
風突然變大了,老槐樹的葉子嘩嘩響,像是在跟著哭。王猛站在劉偉旁邊,手里攥著那把陪他殺過喪尸的鋼叉,叉尖的倒刺還沾著泥土。他向來是個爽朗的人,此刻卻低著頭,用袖子使勁擦著臉,可眼淚還是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軍裝上。他瞥見趙凱攥著模塊的手在抖,就伸過手拍了拍趙凱的肩膀,剛想開口說句安慰的話,自己卻先哽咽了:“凱子,別…… 別太難過,陳隊他…… 他是英雄。” 趙凱點了點頭,卻沒說話,只是把臉埋得更低,肩膀一抽一抽的,眼鏡徹底滑到了下巴上。有個年輕的解放軍士兵忍不住哭出了聲,隊列里的情緒像被點燃似的,壓抑的嗚咽聲漸漸清晰起來。
默哀的三分鐘里,整個世界好像都靜了下來,只能聽見風吹過樹葉的嗚咽聲,還有趙凱手里監測模塊偶爾發出的細微電流聲 —— 那是他之前特意調的待機提示音,現在卻成了最傷人的背景音。我抱著陳峰的槍套,手臂漸漸發酸,卻不敢放松 —— 這是他留在世上的念想,我得替他好好抱著。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灑在兩張骨灰盒上,國旗的紅色在光影里顯得格外鮮艷,又格外刺眼。
默哀結束后,周磊親手將陳峰的骨灰盒遞給劉偉,劉偉接過時,手指輕輕摩挲著盒上的名字,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陳峰,邊境那次,我還沒跟你說謝謝…… 你說等回濰坊,要一起喝頓酒,現在酒我都備好了,你怎么不赴約了?” 他抱著骨灰盒,腳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跟過去的歲月告別。偵察連的班長接過李響的骨灰盒時,突然 “撲通” 一聲跪了下去,把那個皺巴巴的蘋果放在骨灰盒旁,對著骨灰盒磕了三個頭,哭著說:“響子,班長帶你回家,帶你去見奶奶……”
那個被陳峰救過的小女孩,突然掙脫媽媽的手,捧著野菊怯生生地走到陳峰的骨灰盒前,把花輕輕放在旁邊,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小聲說:“叔叔,上次你救我的時候,還幫我撿了掉在地上的小熊,我還沒謝謝你呢…… 你怎么就走了呀?”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根針,扎得所有人都紅了眼。趙凱看著小女孩,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塊干凈的布,蹲下去幫她擦了擦眼淚,聲音輕得像怕嚇著她:“小朋友,陳叔叔只是去了別的地方,他還在看著我們呢。”
葬禮結束后,劉偉和偵察連的士兵一起,把兩人的骨灰安葬在老槐樹旁,立了兩塊簡易的木碑。木碑是用舊木板做的,上面刻著 “英雄陳峰之墓” 和 “英雄李響之墓”,字是劉偉親手刻的,筆畫都帶著顫抖。王猛蹲在墓碑前,用袖子擦了擦木碑上的灰塵;趙凱把手里的監測模塊輕輕放在陳峰的墓碑旁,摸了摸模塊上的 “防區平安”,小聲說:“陳隊,以后我替你守著防區,模塊我會經常來擦的。”
我跟著張嵐往醫院走時,回頭望了一眼老槐樹 —— 趙凱還站在墓碑旁,風吹動他的衣角,他像是還在跟陳峰說著什么。帳篷區的炊煙又升起來了,有人在唱著軍歌,聲音有些跑調,卻格外響亮,只是唱著唱著,就帶上了哭腔。我低頭看了看懷里的槍套,突然明白,陳峰和李響沒有離開,他們的名字會被刻在基地的紀念墻上,他們的故事會被幸存者們一遍遍提起,而我們,會帶著他們的希望,好好活下去,活成他們想要的樣子。
走到醫院門口時,張嵐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天邊說:“你看,今天的晚霞真紅,像他們當年守護的國旗。” 我抬頭望去,夕陽正慢慢落下,把天空染成一片通紅,像極了陳峰在邊境扣下扳機時,天邊那抹同樣鮮紅的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