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潼!”
王并走后,風(fēng)沙燕來到場上,看著場地上的風(fēng)星潼。
她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慣有的冷靜,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風(fēng)星潼仰面躺在那里,臉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嘴角、胸前早已被大片暗紅色的血漬浸透、凝固。
他的胸膛起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嘶啞雜音,每一次呼氣都伴隨著細小血沫的溢出。
他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毫無血色的皮膚上投下兩片死亡的陰影。
風(fēng)沙燕的手指懸停在弟弟滿是血污的臉頰上方,微微顫抖著,竟一時不敢落下。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縈繞在他身上的、生命如燭火般急速流逝的冰冷氣息。
憤怒、心疼、以及一種深不見底的后怕,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猛地抬起頭,那雙因壓抑怒火而顯得更加幽深的眸子,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掃向王并被抬離的方向,
那目光里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zhì)。她的拳頭在身側(cè)猛然攥緊,骨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脆響,指縫間隱隱有空間扭曲般的波動溢出。
就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發(fā)出的笑聲打破了這片壓抑的角落氣氛。
“呵呵呵…哎呦,風(fēng)會長,賢侄…” 王藹那矮胖的身影,拄著那根標(biāo)志性的龍頭拐杖,臉上堆滿了如同老樹皮揉皺般的“和善”笑容,慢悠悠地踱了過來,仿佛剛才被抬下去的不是他親孫子。
“小孩子家家的,切磋起來沒輕沒重,星潼賢侄傷得不輕啊…王并那孽畜!下手著實不知分寸!回去老夫定當(dāng)重重責(zé)罰!風(fēng)會長,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往心里去啊…”
他的話語看似在道歉,在打圓場,但那語氣里沒有絲毫真正的歉意,更像是宣告勝利后的例行公事。
渾濁的老眼掃過地上奄奄一息的風(fēng)星潼時,甚至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滿意與冷酷。
他特意強調(diào)了“切磋”二字,將一場殘忍的虐打輕描淡寫地定性為意外。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風(fēng)沙燕那道幾乎要殺人的視線,都聚焦到了隨后走來的風(fēng)正豪身上。
這位天下會的會長,十佬之一的風(fēng)正豪,腳步沉穩(wěn),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標(biāo)志性的、似乎永遠波瀾不驚的溫和笑容。
他走到近前,目光落到自己重傷瀕死的兒子身上,那眼神深處似乎有極細微的波動一閃而逝,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沒有立刻去看風(fēng)沙燕,也沒有回應(yīng)王藹那虛偽的圓場。
他面向王藹,臉上的笑容甚至更加“真摯”了幾分,聲音清晰地傳遍了這片死寂的區(qū)域,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豎著耳朵的觀眾耳中:
“王老您太客氣了!”
此言一出,不僅圍觀者愕然,連王藹臉上的假笑都微微一僵。
風(fēng)正豪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激昂的調(diào)子,仿佛在宣布什么值得慶賀的大事:
“責(zé)罰?不不不!王老,您千萬不能責(zé)罰王并賢侄!他打得好!打得太好了!”
嘩——!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無數(shù)的目光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極度的荒謬感!風(fēng)正豪在說什么?他兒子被打成這樣,他說打得好?!
風(fēng)沙燕猛地抬頭看向父親,眼中充滿了震驚、不解,甚至有一絲被背叛的刺痛!她攥緊的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風(fēng)正豪卻仿佛沒有感受到任何異樣,繼續(xù)朗聲說道,語氣斬釘截鐵:
“星潼這孩子!就是平日里被我,被家族保護得太好了!不知天高地厚!拘靈遣將?”他冷笑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指向地上的風(fēng)星潼,“他配嗎?!連靈都守不住!還敢在羅天大醮這等盛會上丟人現(xiàn)眼!王家傳承的拘靈遣將才是正統(tǒng)!博大精深!威力絕倫!王并賢侄方才那一手‘服靈’,堪稱神乎其技!讓這小子開開眼,讓他長長記性!讓他知道知道,在真正的拘靈遣將面前,他這點微末道行,連提鞋都不配!”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在風(fēng)沙燕的心上,也扎在所有對風(fēng)星潼抱有同情的人心上。
風(fēng)正豪的話語里充滿了對自家傳承的貶低和對王并暴行的狂熱推崇,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王藹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精光,臉上的假笑重新變得自然,甚至帶上了一絲受用的得意。他捋著胡子,“哎,風(fēng)會長言重了,言重了…星潼賢侄還是很有潛力的嘛…”
然而,風(fēng)正豪的話還沒完。
在所有人,包括王藹都以為這已經(jīng)是極限的吹捧時——
風(fēng)正豪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換上了一副極其鄭重、甚至帶著無限敬仰與感激的神情。
他猛地后退一步,面對著王藹,在無數(shù)雙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
撲通!
雙膝重重跪地!
堅硬的膝蓋骨與石板撞擊,發(fā)出一聲沉悶卻清晰無比的回響!敲在所有人心頭!
整個演武場,剎那間陷入了一種真空般的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風(fēng)沙燕瞳孔驟縮,身體劇烈地一震!
風(fēng)正豪雙手撐地,深深地彎下腰,額頭幾乎觸及冰冷的地面:
“王老!王家于我風(fēng)家,恩同再造!當(dāng)年若無王家先祖高義,何來我風(fēng)家拘靈遣將的傳承?這份恩德,風(fēng)家世世代代銘記于心,永不敢忘!今日王并賢侄出手教訓(xùn)我兒,正是替我風(fēng)家教子!替我風(fēng)家正本清源!讓我這不成器的兒子,以及風(fēng)家上下,都時刻牢記王家的恩典與威嚴(yán)!”
“此恩此德,風(fēng)某人……跪謝了!”
話音落下,他保持著跪伏叩首的姿態(tài),久久未起。
陽光斜照,將他跪在地上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那身影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面上,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卑微,與他天下會會長、十佬之一的身份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反差!
王藹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對自己行五體投地大禮的“大人物”。他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完全舒展開來,帶著一種掌握一切的滿足與冷酷。他矜持地抬了抬手,像是在驅(qū)趕一只微不足道的蒼蠅:
“哎呀呀,風(fēng)會長,你這…這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起來,快起來!都是自家人,何須如此大禮!以后啊,風(fēng)家好好跟著王家就是了。”
風(fēng)沙燕看著父親叩首在地的背影,看著他幾乎要貼到王藹鞋尖的額頭,再看看躺在冰冷石板上一動不動的弟弟,那滿地的血污刺得她眼睛生疼。
一股無法形容的酸楚、冰冷、憤怒與一種更深沉、更黑暗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咬緊了下唇,直到口中彌漫開濃郁的血腥味,才勉強抑制住身體劇烈的顫抖。
父親的身影,從未如此高大,也從未如此…陌生。那看似卑微的屈膝之下,隱藏的是怎樣洶涌的暗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弟弟的血,很紅;地上的石板,很冷;而王藹那張?zhí)搨蔚男δ樅透赣H跪伏的背影,將如同一根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
.........
晚上,龍虎山下的醫(yī)院里。
病床上風(fēng)星潼的臉龐更加沒有一絲血色,近乎透明。
他的胸口、手臂纏滿了厚厚的繃帶,裸露的皮膚上是大片未消的青紫和縫合后的猙獰疤痕。
他靠在高高的枕頭上,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牽動著傷口,帶來一陣隱忍的抽痛,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風(fēng)正豪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拉出一道沉默而沉重的影子,幾乎將風(fēng)星潼完全籠罩。
他不再是那個在演武場上談笑風(fēng)生、掌控全局的天下會會長,也不是那個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著王藹屈膝跪拜、口稱恩典的“卑微”家主。
此刻,他只是一個父親,一個看著自己幾乎被毀掉的兒子,眉宇間刻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病房里只有儀器的聲音和風(fēng)星潼艱難的呼吸聲,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
良久,風(fēng)正豪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木頭,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沉甸甸的重量,砸在寂靜的空氣里:
“星潼…你…恨我嗎?”
他問得異常直接,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兒子虛弱的臉龐,不放過一絲一毫細微的表情變化。他問的不是“疼不疼”,不是“怕不怕”,而是“恨不恨”。
恨他這個父親,在兒子遭受如此非人折磨、命懸一線之后,非但沒有為他討回公道,反而在所有人面前,向著施暴者的祖父跪了下去,極盡諂媚之能事,甚至聲稱對方“打得好”。
這是何等的屈辱?這是何等的背叛?風(fēng)正豪太清楚那副場景的沖擊力,也太清楚一個少年人的心氣。他需要知道答案,這個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的兒子,心里到底裝著怎樣的情緒。
風(fēng)星潼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眼。
那雙曾經(jīng)清澈明亮、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眸子,此刻顯得有些黯淡,蒙上了一層病痛的陰翳,但眼底深處,卻并沒有風(fēng)正豪預(yù)想中的憤怒、不甘、或是被至親背叛后的冰冷怨懟。
他望著父親,望著父親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那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緊繃的探尋。
風(fēng)星潼的嘴唇干裂蒼白,他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話,卻引發(fā)了一陣壓抑的咳嗽。風(fēng)正豪立刻傾身,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極其輕柔卻異常熟練地扶住他的背,力道恰到好處地幫他順氣,另一只手迅速拿起旁邊溫?zé)岬拿藓灒⌒囊硪淼卣礉袼闪训拇桨辍?/p>
那細致入微的照顧,與他在演武場上展現(xiàn)的冷酷判若兩人。
咳嗽平息,風(fēng)星潼的氣息更加微弱了幾分。他重新靠回枕頭上,閉上了眼睛,似乎在積蓄著開口的力量。風(fēng)正豪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審判。
幾秒鐘后,風(fēng)星潼再次睜眼。
這一次,他的目光異常平靜,平靜得像暴風(fēng)雨后最深沉的湖面,不起一絲波瀾。他直視著父親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聲音嘶啞微弱,氣若游絲,仿佛隨時會中斷,但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了然:
“爸…”
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去組織語言,去傳達那份沉甸甸的理解。
“您那樣做…”
“…就有那樣做的道理。”
沒有質(zhì)問,沒有委屈,沒有對父親“懦弱”或“卑鄙”的控訴。只有一句最簡單、最樸素、也最沉重的信任。
風(fēng)正豪的身體,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幾不可察地僵直了一下。他那雙如同千年寒潭般深不見底、永遠盤算著無數(shù)心思的眼眸深處,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堅冰般的湖面下,有什么東西劇烈地涌動了一下,隨即又被強行壓下。
那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感洪流——有深切的痛楚,是為兒子承受的無妄之災(zāi);有冰冷的殺意,是對王家刻骨的仇恨;有沉重的負疚,是對眼前這個懂事的孩子的虧欠;但最終,所有激烈翻涌的情緒,都被一種更為強大的、源自血脈深處的暖流覆蓋、撫平。
那暖流的名字,叫做“欣慰”。
他沒有再說話。
只是伸出手,那寬厚、布滿力量與權(quán)謀印記的手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誠的輕柔,緩緩地、小心翼翼地覆蓋在風(fēng)星潼纏繞著繃帶、冰涼的手背上。指尖傳來兒子微弱的脈搏跳動,一下,又一下,雖然微弱,卻頑強地存在。
掌心傳來的,是兒子生命的溫度,也是那份沉甸甸的、無聲的信任。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依舊刺鼻,儀器的“嘀嗒”聲依舊單調(diào)。
但在這對父子之間,在那無聲的觸碰和交匯的目光里,一種無聲的誓言已然完成。
屈辱的過往尚未洗刷,血腥的仇恨深埋心底,但此刻,血脈相連的信任與理解,成了支撐他們繼續(xù)走下去的最堅固的基石。
風(fēng)正豪眼中的那抹欣慰沉入心底,化為更深的決意——為了這份信任,為了這個懂事的兒子,王家欠下的血債,必須百倍償還。
而風(fēng)星潼,在讀懂父親眼中那抹光的瞬間,便已將所有的委屈咽下,他知道,父親的脊梁從未真正彎曲,他的卑微,不過是蟄伏的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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