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戳中了陳大山心窩子里的敬畏。
他那準(zhǔn)備倒酒的手一頓,訕訕收了回來,把酒一股腦兒倒進(jìn)自己那搪瓷磕得坑坑洼洼的大茶缸里,“咣當(dāng)”一聲響,臉上藏不住的喜色卻更濃了。
“成成成!聽兒子的!聽兒子的!大仙兒啊,趕明兒起,天天給你供一小杯!”
“你可千萬保佑咱家冬河平平安安的,啥事都順順溜溜!”
那黃鼠狼也不知聽沒聽懂,許是酒勁兒徹底沖上了腦門,暈陶陶的小腦袋使勁點了幾下,動作僵直,帶著點莫名其妙的鄭重。
緊接著,它后腿猛地一蹬,似乎想朝陳冬河懷里竄。
奈何醉醺醺的身子早不聽使喚,一個踉蹌,身子歪斜著往前一撲,“噗通”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摔到了桌子底下。
陳冬河一個沒繃住,“噗嗤”樂出了聲,趕緊彎腰把癱軟的毛團子撈起來,穩(wěn)穩(wěn)放回鋪著厚厚軟草的小窩里。
小家伙蜷縮了一下,很快打起了細(xì)微而規(guī)律的呼嚕。
一旁的陳大山也是嘴角拼命往上翹,又怕笑出聲沖撞了大仙,只好使勁干咳幾聲掩飾:
“咳!咳咳……兒子,看見沒?大仙兒是有真本事!就是這酒量嘛……嘿嘿……”
他咂咂嘴,搖頭晃腦地補充。
“確實還得再練練,差著那么點兒火候。”
陳冬河心里哭笑不得,總不能直說這就是一只普通小黃鼬,丁點大的小動物灌下一杯高度白酒沒當(dāng)場燒穿肚皮已是奇跡。
幸好如今的酒是實打?qū)嵉募Z食釀的,勁兒雖烈得沖頭,總歸比勾兌的傷筋散骨強。
只要不再貪杯,應(yīng)該傷不到根本。
這小東西鬼精鬼精,粘人得很,真要傷了,他心里確實舍不得。
又在炕桌旁陪著老爹坐了一會兒,陳大山破例也給他倒了兩小杯。
陳冬河慢慢啜飲著,暖融融的熱流順著喉嚨滑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渾身上下透著說不出的舒坦。
以他如今脫胎換骨的身體,別說幾杯,灌上幾瓶怕也只是尋常。
但這種冬日里獨一份的暖意融融的愜意感,他很受用。
然而,就在他回屋歇下不到半日,一股邪乎的風(fēng)卻在村里乃至鄰近的村屯里猛烈刮起,越傳越是兇險,沸沸揚揚。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陳冬河又打死了一頭要吃人的猛虎!
更嚇人的是,他竟敢孤身闖進(jìn)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山老林,生生從“山神爺”的手里把人命給搶了回來!
這事兒經(jīng)過一張張?zhí)碛图哟椎淖欤缫衙婺咳恰?/p>
等掌燈時分,鄰居劉大嬸領(lǐng)著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媳婦敲開陳冬河家門時,謠言已經(jīng)進(jìn)化成了陳冬河法力無邊,能溝通幽冥地府!
那女人約莫二十出頭,一張臉被風(fēng)吹日曬染得黝黑粗糙,五官平平,扔進(jìn)人堆里瞬間就找不到。
她懷里緊緊抱著個五六歲大的男孩。
孩子眼神空洞發(fā)直,嘴角淌著亮晶晶的口水,瘦弱的身子骨軟綿綿搭在母親肩上,時不時發(fā)出幾聲含混不清,不成調(diào)子的音節(jié)。
“劉嬸兒,這……是咋了?”
陳冬河瞧見她們杵在門口,心頭先是一緊,下意識以為山里頭又鉆出了啥兇獸。
要真是那樣倒痛快了。
劉嬸子臉上堆滿了不自在和難為情,嘴唇囁嚅了好幾下。
兩家雖是鄰居,但眼下這風(fēng)聲太緊,萬一鬧出點幺蛾子傳到外面去,指不定就得把陳冬河也扯進(jìn)去掛上牌子游街。
可看著自家這苦命的遠(yuǎn)房侄女那張被愁苦壓垮的臉,她心一橫,終究開了口:
“冬河啊,是這么檔子事兒……”
說著,她求助似的眼神瞟向抱孩子的女人。
那小媳婦像接收到了最后的信號,“噗通”一聲,抱著孩子就直挺挺跪在了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陳冬河驚得險些被唾沫嗆死,連退一步,急聲道:
“大姐!快起來!快起來!有啥話起來好好說!咱可不興這個!真折煞我了!”
他伸出去想攙扶的手停在半空,終究沒敢碰那女人一下。
這年頭,“男女授受不親”可不是句空話。
他知道劉嬸子人實誠,但這晴天霹靂般的一跪,實在讓他摸不著頭腦,冷汗都冒出來了。
“大兄弟!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救救俺娃吧!”
女人猛地抬起頭,淚水如同決堤般滾落,砸在地上碎成幾瓣。
“村里人都說,你能跟山神爺掰手腕搶人命啊!娃去年也找人看過,都說……都說是魂兒丟山里被山神爺扣下了!”
“求求你發(fā)發(fā)善心,行行好!把俺娃的魂兒給俺找回來吧!”
她越說越急,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
“只要能救好俺娃,叫我干啥都行!俺有錢!俺給錢!俺真有錢!”
她手忙腳亂地從打滿補丁的舊棉襖口袋里往外掏錢。
掏出來的全是些皺巴巴,邊角破損的毛票和硬幣,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手指顫抖著將它們攤在冰冷的泥地上。
陳冬河嚇得連連擺手,語速飛快:“大姐!你等等!等等!可把我聽懵了!啥叫我能從山神爺手里搶人?這都傳的是些啥沒影兒的事啊?完全沒邊兒啊!”
劉嬸子趕緊在一旁幫著解釋,帶著幾分難為情:
“冬河,唉,這不是……外頭都傳神了嘛!說是你在那嚇?biāo)廊说睦狭肿永锔缴駹敹贩ǎ讨臼麓螅采褎⒓夷歉鐐z兒的魂兒給要回來了!”
“俺這侄女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哇,抱著最后一絲指望,這才求到了你這里來。你行行好……”
“打住!嬸子!”陳冬河哭笑不得,抬手使勁一拍腦門,又是無奈又是正色,語氣堅決地打斷她:
“救劉二強、劉三強純粹是我碰巧趕上了!人家哥倆那是命硬,離鬼門關(guān)就只差一腳!真不是我上哪去找什么山神爺要人!”
“這事兒得講點道理!你們不能信那些沒憑沒據(jù)瞎咧咧啊!這要讓大隊、公社上頭的干部聽見了,指不定得惹出啥禍來!”
劉嬸子被他這一通解釋點醒,臉上頓時露出“原來如此”的恍然和些微的尷尬:
“哎呀!我就說嘛!都是那起子閑得發(fā)慌的長舌婦在那兒瞎嚼蛆!扯犢子沒夠!”
“我瞅著你穿開襠褲長大的,你要真有那等神仙本事,當(dāng)初也不能……”
說到一半,她猛地剎住車,像是被燙了舌頭。
李二狗沒了,李金財一家子也被帶走了,這事現(xiàn)下誰還敢提?
她趕緊把話頭硬生生掰了回來,扭過頭對著身旁的侄女說:“你看,我就跟你說了吧?冬河是山里打獵的好手,頂厲害的把式,可他不是跳大神的啊!”
“娃這事,他怕是真幫不上手,天也黑透了,趕緊帶孩子回吧,別再把娃凍個好歹的。”
那抱著孩子的小媳婦眼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瞬間熄滅,豆大的淚珠成串滾落,砸在地上迅速洇開。
她嘴唇哆嗦著,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破滅的嗚咽:“大兄弟……真……真就沒一點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