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辭絲毫不為他的污言穢語與挑釁所動,只繼續冷聲追問:
“之后呢?”
“之后?”阿陌渾濁的眼珠轉了轉,“楊震騁那個老匹夫,當時信誓旦旦地說,只要事成定會護我周全,還會給我一大筆銀子,讓我遠走高飛,逍遙快活。
我哪里會信他的鬼話?我是有心思想要逃跑的,可他派來的殺手個個訓練有素,我一個馬夫,如何能敵得過他們?
我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可沒想到或許是那賤人忘不掉與我那十日的‘露水情緣’,竟暗中派人救下了我。
幾經輾轉,我一直被囚禁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直到被你的人找到,帶我出來時我才知道,原來那地方竟是你的潛邸。
哈哈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你的親生父親,原來一直都跟你住在同一片屋檐下,這何嘗不是你的好母親為你備下的驚喜了?”
他癲狂地笑著,試圖刺痛沈晏辭,“你母親恨著我,恨著楊家,更恨著你。她留著我這條賤命,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用來徹底毀掉你嗎?
沈晏辭,這些年夾在她和這些見不得光的秘密之間,你的日子想必也不好過吧?”
沈晏辭冷漠地瞥他一眼,揚聲沖門外喚一句,“都進來吧。”
祠堂緊閉的門應聲被人推開。
三名身著官服的臣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踉蹌入內,撲通一聲齊齊跪倒在沈晏辭面前,磕頭如搗蒜,慌聲解釋道:
“皇上明鑒!父親和姑母當年所做的這些大逆不道之事,臣等全然不知情!”
“還請皇上開恩!咱們今日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不知道!求皇上饒咱們一條賤命!”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看得阿陌一時愣住。
他詫異地看著沈晏辭,又看看那三個嚇得魂不附體的官員,嘶聲道:
“你瘋了?!你怎么敢讓旁人聽見我和你的對話?你就不怕......”
沈晏辭并不理會他,只目光淡淡地掃過跪在面前的臣子。
他們都是楊震騁的兒子,太后的兄長。
也算得是沈晏辭的舅父,是如今楊家在前朝的所有勢力。
沈晏辭并未立刻發作,反倒語氣平和喚了他們平身。
可他們哪里敢起來?
只得將頭叩得更低,口中連連喊著微臣惶恐。
沈晏辭看著他們道:“朕知道舅舅們對此事并不知情。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便越有可能給楊家帶來滅頂之災。所以楊震騁和西河夫人,也不會節外生枝。”
他話鋒微轉,“你們是朕的舅舅,是朕的親人。他們造下的孽,朕無意牽連無辜。但楊家在前朝,私下里做過多少結黨營私、貪贓枉法、見不得光的動作,舅舅們心里,想必比朕更清楚。
今日讓你們親耳聽見這些,便是要讓你們明白,眼前這個人,從來都不是太后能用來制衡朕的籌碼。太后這一生都在為了楊家考慮,為了你們的前程考慮。到頭來,卻也是她親手毀了你們。”
眾人聽得云里霧里,尚未明白沈晏辭話中深意時,又聽他下令道:
“舅舅們也不必在朕面前跪著了。讓李德全帶著你們下去,由你們親自備下稍后要用的器具。朕會當著你們的面,與他滴血驗親。”
眾人聞言嚇得幾乎癱軟在地。
他們哪里敢質疑沈晏辭的血脈正統?
他如今早已大權在握,兵權集中,四海臣服。
即便他當真不是先帝血脈,以他如今的威望與手段,這江山也早已被他坐得穩如泰山,無人能夠撼動分毫。
此刻驗親無論結果如何,都是要把他們楊家往死路上逼。
可沈晏辭根本不給他們任何表忠心的機會,只讓候在門外的侍衛攙扶著近乎軟倒的三人,依旨去辦了。
人走后,沈晏辭走到阿陌面前,低垂著眼簾覷著他,
“憑你這樣骯臟的心性,這般低劣的品性,朕絕無任何可能,與你有半分血脈相連。”
阿陌眼底猛地翻涌起巨大的驚恐,他死死盯著沈晏辭,嘶聲道: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你若不是我的種,楊柳兒那個賤人為何還要千方百計留著我這條命?她......”
“或許......”沈晏辭緩緩回眸,目光深沉地望了一眼供桌上太后的牌位,“她從來都不愿意放過她自己,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給朕一個機會。”
殿內明明門窗緊閉,并無一絲風動。
但太后牌位前供奉的油燈,卻無端撲閃了一下驟然熄滅,只余青煙裊裊散入空中。
沈晏辭永遠都不會忘記,也是在這樣一個燈火明滅的場景里,他站在先帝棺槨前,將他的血滴濺在先帝的骸骨上。
一滴,兩滴,三滴......
周圍很靜,
靜到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終于,
他看清了棺中的一幕。
他的每一滴血,都迅速滲入了先帝的骸骨之中,一滴不落。
所以當日他在看清這個結果時,才會格外覺得唏噓。
他想,如果太后一早知道他就是先帝的孩子,而并非是那個見證了她屈辱的存在,
那么這些年來,他是不是就不會失去母愛?
他是不是也能和雲霆一樣,能在母親的悉心呵護與照料下平安喜樂地長大?
只可惜,世事從無如果。
疑心也總會生出暗鬼。
沈晏辭自幼被養在崇妃身邊,與太后本就親近甚少。
太后或許也曾無數次動過念頭,要讓沈晏辭滴血驗親,以證實自己的猜測。
可阿陌被囚禁在宮外,她身為后妃不得輕易出宮,根本沒有機會實施。
而要想取到先帝的血,更是難如登天。
她的鬼祟,她的不安,她的怨恨,或許也一直都未能逃過先帝的眼睛。
或許連先帝也曾質疑過沈晏辭的身份。
以至于先帝在臨終前與沈晏辭滴血驗親時,兩個人明明血水相融,先帝或許也會以為,這一切早已被權傾后宮的楊柳兒做了手腳。
可先帝并不在意。
他沒有深究,只在臨終前對沈晏辭說:
“阿辭,你為百姓計,行厲政,削強豪,傷了前朝許多官員的利益。他們中多數人都不認可朕將你立為儲君,你日后的路也必然不會好走。
可咱們大懿的皇帝,從來不論出身,不論朋黨擁護,只看胸襟與手腕,只看有沒有一顆全然為著天下萬民謀福祉的心。”
那時,先帝摘下自己佩戴多年的扳指,吃力地、鄭重地套在沈晏辭的拇指上,
“阿辭。父皇相信你有這個能力,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莫忘初心,帶著父皇未竟的愿,護好你的臣民,帶領大懿走向萬古盛世。”
而當日先帝那句略顯突兀的“不論出身”,或許也正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沈晏辭:
無論你是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但你,都是最適合繼承大統的人選。
大懿的皇帝,可以不出于沈家。
但大懿的皇帝,一定要是一個有能力且一心為國為民的好皇帝。
遙遙不可追的回憶一寸寸侵蝕著沈晏辭的腦海,也一分分催紅了他的眼。
后來,李德全帶著他的三個舅舅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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