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樓坐落在上京城最居中的繁華地段,亦是整個京城最高的建筑,只比皇宮里的金鑾殿要略低一丈。
此地界原是太宗皇帝定都上京后,由朝廷出資修建,專供天家貴胄出游賞樂的場所。
后來因這般天家奢靡不似深宮有高墻阻隔,所有富貴皆落入百姓眼中,恐引民怨,
這才拆了琉璃金瓦,換作尋常青瓦,再改制為酒樓,對百姓開放飲食游樂。
雖是改頭換面,但到底沾著天家富貴的底子。故而天香樓便成了上京名流富賈們小聚宴飲、彰顯身份的場所。
從前南瑾在鎮國公府為奴時,柳家便是這天香樓的常客。
她經常會奉命來此,替主家取些新鮮出爐的精致糕點回去。
偶爾趕上主家心情好,也會賞賜一兩塊給爹娘。
爹娘總舍不得吃,小心翼翼藏著,最后全都分給了南瑾姐妹倆。
那時的南瑾,只覺得這世間再沒有比天香樓的蕓豆卷更美味的珍饈了。
后來入了宮,嘗遍了世間美食,她才漸漸明白過來,
原來真正讓她念念不忘的,從來都不是蕓豆卷,而是爹娘念著她的那份心。
一路由李德全指引,登上天香樓頂五層的貴閣雅間。沈晏辭早已在此等候。
甫一見面,他便很自然地執起南瑾的手,溫聲道:“來了?!?/p>
南瑾微微頷首,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
“朕念著你生辰那日曾與朕提過,說你少時總饞著天香樓的吃食。今日得空,朕便將它家的特色都點了一遍,你只管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南瑾依著他坐下,臉上掛著慣常的溫順笑意,“皇上這一路南巡,臣妾等跟著皇后娘娘各處走走看看,倒還松快些。只是皇上總忙著召見各地官員,體察四方民情,少有能松泛的時候。今日能得皇上百忙之中如此惦記,臣妾不勝歡喜?!?/p>
沈晏辭笑了笑,沒有接話,只是命人端來一盆用玫瑰汁子調和的溫水。
而后牽著南瑾的手泡入其中細細凈了,又取過絲巾替她擦干,
“國事哪有能處理完的時候,人也總不能一直繃著弦。今日便當是你陪著朕松泛片刻了?!?/p>
南瑾垂眸看著他。
他的動作溫柔極了,細致得不像一個執掌天下的帝王,倒真像是尋常人家一個愛重妻子的丈夫。
只是她不是他的妻子,
在她心里,也很難毫無芥蒂地將他當成自己的夫君了。
知笙說得沒錯。
知笙和沈晏辭之間,橫亙著殺父之仇,那才該是真正解不開的死結,而她不應該。
當年的事迂回難測,意外終究非人力可以預料。
也正如知笙說的那般,沈晏辭在得知柳扶山欲對南家下手后,已是第一時間親自趕去鎮國公府意圖阻止。
他正是在那時,才意外得知南瑾極有可能就是他苦尋多年的救命恩人。
而在這之前,她們南家在他耳中,不過只是鎮國公府里眾多無關緊要的奴仆之一。
死令是柳扶山下的,沈晏辭便是選擇袖手旁觀,這孽也不該算到他頭上去。
這般想著,店里的伙計已是呈了流水的菜式上來。
正菜是荷包里脊、熏雞白肚兒、江米釀鴨子、蛤蜊鯽魚、蝦釀冬菇、銀針炒翅,再就是一帖麻辣鮮香的冷鍋子。甜品糕點擇了蕓豆卷、豌豆黃、佛手酥和酒釀圓子。
無一不是頂好的珍饈。
尤其是那盤蕓豆卷,雖只是點心,不作主食,但沈晏辭卻格外貼心地將它挪到了南瑾手邊最方便的位置。
他夾起一塊遞到南瑾唇邊,笑意溫柔中帶著些許期待,
“朕還記得你說過,你最念著你家人留給你的蕓豆卷。從前做這道菜的師傅已經退下去了,朕擔心新人做不出從前的滋味,特意派人將那老師傅尋了回來,請他親手做了這一份。你且嘗嘗看,可還是當年的味道?”
自那夜知笙戳破了南瑾和沈晏辭之間隔著的這層窗戶紙后,一路自江南回京的途中,沈晏辭待南瑾都是極好的。
那種好,已然超脫了帝王對寵妃的尋常恩寵,是事事盡心,思慮周全,像是討好,更像是要彌補什么。
南瑾依言,掩口輕輕咬下。
蕓豆卷外皮軟糯,內餡香甜,口感細膩且極富彈性,無疑是上乘的美味。
然而欲買桂花同載酒,物是人非,終究是不及從前的滋味了。
“如何?”沈晏辭看著她,目光專注。
而南瑾只是笑著點了點頭,“很好,多謝皇上費心?!?/p>
用過膳,二人移步至軒敞的窗前落座,推開雕花木窗,俯瞰著腳下繁華的上京城。
窗外碧空如洗,澄澈的日光自蒼穹漫無邊際地鋪灑下來,橙燦燦地籠罩著長街小巷。
街上行人如織,商販叫賣,孩童嬉戲,百姓們忙碌的身影間,幾乎人人嘴角都噙著笑意,將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南瑾自幼生長在上京,她更知道眼前這一派安居樂業的盛世景象,是該仰仗于沈晏辭的勵精圖治。
她想,若自己只是個尋常百姓,此刻望著這太平光景,應當也會由衷地感念皇恩浩蕩吧?
這般想著,二人一時無話。
窗外的喧囂襯得室內格外安靜,靜到能聽到彼此沉沉的心跳聲。
片刻,才聽得沈晏辭輕聲說了句,
“瑾兒,其實朕今日叫你來,也是有話想要與你說?!?/p>
他的語氣小心而鄭重,聽得這般,南瑾心中了然,他大抵是要與她把許多話徹底說開了去。
于是她微微頷首,應了一聲,“什么?”
沈晏辭深吸一口氣,沉聲道:
“朕是該與你說一句對不住。其實當年你父母......”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悍然截斷了沈晏辭接下來的所有話語。
不等二人反應過來,似乎是整座天香樓都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
人仿佛瞬間跌入了一團棉花里,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只能隨著那瘋狂的晃動東倒西歪,無論如何也站立不穩。
耳邊充斥著凄厲的尖叫和混亂的哭喊,隱約能分辨得出有人在高喊:
“地動了!!”
聞言,南瑾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多年前上京那場地動的慘烈景象不受控地涌入腦海中。
那時的她和爹娘正在鎮國公府的庭院里做活,地動來襲時,爹娘緊緊牽著她的手,在漫天揚起的塵埃和震耳欲聾的坍塌聲中,倉惶地四散奔逃,眼睜睜看著瓊樓玉宇在眼前化作一片廢墟。
可如今......
她與沈晏辭身處天香樓頂層,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開了。
心身慌亂之際,忽而有一道不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拉住了她。
是沈晏辭。
他幾乎是粗暴地拖拽著她,迅速護著她縮在了墻角。
而后整個人毫不猶豫地覆壓下來,以血肉為護,死死擋在她身前。
南瑾心下一驚,“皇上?”
而沈晏辭只是將她更緊地擁入懷中,肅聲催促她道:
“蹲好,雙臂護住頭!別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