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辭語氣一滯,
他望向知笙那雙盛滿死寂的眼睛,唯是歉然道:
“你問我南宮將軍和阿容妹妹的死是不是與我有關。我知道你的性格,若非心中已有了十足的肯定,你絕不會與我說這些。
如你所說那般,你因著從前南宮將軍對我的算計,一直覺得對我心有虧欠。那么我的虧欠,只會比你更重?!?/p>
他喟然長嘆,終于認下了所有,
“是我屬意柳扶山在行軍途中對南宮將軍下了毒手。作為交換,我答允柳扶山事成之后會助他接下南宮將軍手中的兵權。而他也應下我,事成之后,會傾盡全力扶持我力爭皇位?!?/p>
水榭內那樣靜,
靜到只有燭火燃燒時爆裂出的細微噼啪聲,像是在煎著彼此的心。
知笙靜靜看著他,看了許久許久。
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不見憤怒,不見崩潰,
只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麻木。
“能告訴我原因嗎?”她問:“那時我已經與你在一起了。父親他也該是會扶持你的。你為什么......還要和柳扶山做下這樣的事?”
“因為阿容妹妹和雲霆走在了一起?!鄙蜿剔o道:“母后私下里找過南宮將軍,她拉攏南宮將軍,讓他扶持雲霆上位。并說如果南宮家繼續選擇扶持我上位,那么楊家必然會站在他的對立面。
那時雲霆成為儲君的可能絲毫不亞于我。你父親,自然也會有他的考量。”
他頓了頓,繼續道:“阿容妹妹也是他的女兒。無論最終是我登基,還是雲霆上位,南宮家的滿門榮耀都能得以延續。
但選擇我,就意味著必然要得罪楊家。而選擇雲霆,則是順水推舟,不會惹來任何麻煩。所以......南宮將軍,最后選擇了雲霆?!?/p>
父親的決定與前朝的動向,彼時深居閨閣的知笙無從知曉。
但沈晏辭作為皇子,卻是對這些暗流涌動、力量傾斜了如指掌。
她相信沈晏辭沒有騙她。
父親當日選擇欺騙沈晏辭,讓阿容頂替了南瑾救命恩人的身份,本就是為了替整個家族的前程籌謀。
而后來,當他的兩個女兒陰差陽錯地與皇位最有力的兩位競爭者走在一起時,
以父親那深沉、現實,處處以家族利益為先的性格,在兩相權衡之下,做出這種看似‘臨陣倒戈’、實則能最大化保障家族利益的選擇,幾乎是必然的。
知笙忍著淚,啞然問道:“可是......真的只有這一個法子了嗎?”
她喃喃,似是不愿說出那個字,“父親他......必須要死嗎?”
沈晏辭更緊地握住知笙的手。他眼中有無盡的感慨與唏噓,最終只化作了一聲短促而沉重的嘆息,
“他不是必須要死。只是他若活著,雲霆一旦登基,我便不會再有活路。我在前朝經營多年,權利糾葛盤根錯節,早就不是說斷就能斷干凈的。那些擁護我的臣子,會成為雲霆最大的心病,而我,自然也會成了他最大的忌憚?!?/p>
這一句話,沈晏辭并未盡實,他有所保留。
他必須殺掉南宮將軍的原因是,若沈雲霆一旦登基,那么太后必會將他架空,大權只會徹底落入楊家手中。
到了那時,不單單是他沈晏辭沒有活路,
這大懿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也必將隨之墜入水深火熱之中。
不過這些天下大義,本就不是知笙所該承受的。
而今說來,也不過是為了他當日的決定,尋得一些冠冕堂皇的托詞借口罷了。
所以他只是道:“抱歉,知笙。如果我由著你父親幫襯雲霆,死得就會是我。如果我與你父親之間只能活一個,那么即便再來一次,我仍舊會選擇我自己。”
這樣坦誠的話,當真刺耳灼心。
有積蓄已久的淚水,自知笙空洞的眼眶中無聲滑落,重重砸在兩人至此刻還在交握著的手上。
不等她反應過來,沈晏辭已先一步抬手抹去了她的淚。
只是除了那一句蒼白無力的‘抱歉’,他也再無話可說了。
夜,更深了些。
泛涼的湖水浸透了每一寸空氣,叫人隨鼻息吸入,簡直要凍住五臟六腑。
良久,
知笙深吸一口氣,竭力緩和了情緒,又問:“那么阿容呢?”
“一樣?!鄙蜿剔o回答得干凈利落,“南宮將軍死后,他手中的兵權并未完全收歸朝廷。南宮家是開國功臣,自圣祖皇帝時,便許了你們手中可握有私兵。這些舊部的勢力,一部分分給了你兄長,而另一部分,則由你們姐妹二人各自繼承。
那時我根基未穩,中書令和鎮國公既是我登基的助力,也是我的掣肘。若雲霆與阿容妹妹真正走在了一起,母后和楊家必定會在背地里繼續興風作浪。甚至于誆騙雲霆,利用你父親留下的舊部,圖謀不軌。
我那時雖為父皇守喪,監國代政并未行登基大典,但我已經成了大懿的皇帝。我阻擋不了楊家要做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楊家一旦勾結了南宮家的勢力,法理在上,株連之下別說是阿容妹妹,就算是你兄長,就算是南宮家的九族,朕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所以我那時唯一的選擇,就只有送走阿容妹妹,徹底斷了楊家的念想?!?/p>
他搖頭,臉上浮現出真切的悲色,并無絲毫虛偽做作,
“知笙,你該知道,我一早就將阿容也當成了我自己的妹妹。我的本心并不是想傷害她,我只是想送她走,送她去一個安穩的地方,讓她暫時離開這些紛擾。
等我坐穩了江山,等我有足夠的能力掌控一切不再受制于人時,我會將她接回來。而后向你賠罪,向她賠罪,為她和雲霆舉辦一場最盛大的婚事。我本可以做到......我很快就可以做到......”
他的聲音有些哽住,“我沒有想過事情會鬧得這般難堪。更沒有想過,阿容妹妹會因此丟了性命......”
后來記不得有多久,他們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們就這么安靜地坐著,依舊依偎在一處。
燭光將他們的身影投在亭柱上,拉得很長很長,長到明明糾纏重疊著,卻又在夜風的吹拂下微微搖晃,
彼此中間,到底隔開了一道黑黢黢的鴻溝。
知笙疲憊地閉上眼。
原來,相知相伴十年,她或許從來都不曾真正地了解過她的枕邊人。
而沈晏辭呢?
他又何曾真正了解過她。
一直以來,他們都在用自以為‘相愛’的方式去深愛著對方,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份感情,以為如此不忘初心,便能方得始終。
可這世間,愛并不能沖破一切桎梏,也并不是所有困局唯一的解。
良久,燭火將近。
知笙也不再流淚了。
她只是說:“阿辭,當年的事,或許彼此都有彼此的身不由己。作為你的妻子,站在你的立場上,我或許可以理解你的不得已。可是......”
她凄然搖頭,平靜地訴說著她的絕望,“可我也是南宮家的女兒。無論你有多少身不由己的為難,無論你有多少不得不為的理由,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妹妹,的確都是因你而死。
你給了我一個家,但代價是要犧牲掉我原本的家。所以我做不到不怪你,也做不到不怪我自己?!?/p>
末了,她想要推開沈晏辭。
然而他那樣緊地擁著她,就像從前無數個相擁入眠的夜晚那樣稀松平常,那樣不忍回憶。
最后她只得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卸了力,連同聲音也疲憊到了極點,
“阿辭,你知道嗎?其實我從來都不愿意做這個皇后。做了你的皇后,便是做了一國之母。我要母儀天下,我要端莊大度,我要賢惠地照顧好每一個服侍你的女子,更要顧全那根本與我無關的大局。
我也不想再問你,宸軒失而復得的背后,到底有沒有你那些所謂的‘無可奈何’。我更不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時候,知曉了婉音和蘭婼的真實身份。
入宮后,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要去騙自己,我都要說服自己不去懷疑你。只因為我足夠相信,你是真的愛我?!?/p>
她輕輕撫摸著沈晏辭顫抖的背脊,搖了搖頭,
“可是阿辭,不該是這樣的。我們之間,不該是這樣的?!?/p>
她一連說了這許多,不像是在訴說自己的委屈、隱忍和痛苦,
她甚至沒有任何的責怪,她只是在問沈晏辭一個連她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知笙和阿辭,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般了呢?
而沈晏辭給不了她任何回答。
他只是抱著知笙,將頭埋進她如瀑的青絲間,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聳動著。
知笙能感覺得到頸窩處傳來滾燙的濕意,也能隱約地聽見,他好像是在哭。
他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
像是知道了他注定要失去他最珍視的東西了,但卻無能為力。
原來做皇帝,也并不是可以萬事勝意的。
知笙沒有再推開他了。
這一次,她緩緩抬起手,一下下拍撫著他顫抖的后背,用十分平靜的語氣說:
“阿辭,事到如今,我仍舊沒有懷疑過你對我的愛。而你也該相信,我自始至終也是一樣深愛著你。
可是阿辭。過了今夜,我們就做不回自己了。你是皇帝,我是皇后。我們的身份注定了我們單憑著這份愛意,并不足以抵過萬難。
我理解你的無可奈何,你的身不由己。所以......我也想請你尊重我,放過我......”
她輕輕捧起沈晏辭布滿淚痕的臉,強迫他抬起頭。
她的眼中亦是含著淚,可卻笑意溫柔,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相信你我都不愿將彼此之間存在過的愛意,消磨得丁點不剩。更不愿彼此會落得反目成仇的地步,對嗎?”
沈晏辭看著知笙,再是說不出一個字,只是無聲哽咽著。
而這一次,換成知笙輕柔地拂去他滾燙的淚水,
“你不用怕我會做傻事。我還有宸軒,我不止是你的妻子,我還是一個母親。
或許,你也該給我些時間,讓我慢慢消化掉這些情緒。我們都緩一緩傷心,過些日子再見吧?!?/p>
她再度起身,而沈晏辭也只是松松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執意要走,他便選擇放手。
知笙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往濃稠的夜色里去。
月光灑在她單薄的背影上,
她始終沒有回頭。
只是用最稀松平常的語氣,叮囑了沈晏辭一句,
“我什么都沒有告訴瑾兒。但今天之后,我會告訴她,當年她在云蒙山意外救下的那個少年,就是你?!?/p>
“她是個很好的女子,若阿容當年沒有冒認她的身份,她的父母或許不會死,她的生活也不用平白承受那么多苦痛?!?/p>
“這一切原是我對不住她。也希望你......莫要再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