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說這話的語氣很輕,只像是尋常母子間在閑話家常。
她年輕時便是明媚大氣的長相,如今上了年歲,歲月沉淀得更顯雍容。
此刻她唇角彎著笑,眼尾的細紋也無聲舒展,倒顯得格外慈和。
只是這份‘慈和’,似乎從來都沒有真真切切地落在過沈晏辭身上。
饒是他已經成為了這天下最有權柄的男子,立于無人之巔,
可他還是有得不到的東西。
就比如來自于生母,哪怕一絲一毫純粹的愛意。
哪怕他已經拼盡全力,滿足了太后所有的期望,成為了所有人眼中最完美帝王,但他卻從未被太后認可過、堅定的選擇過。
于太后眼中,他永遠是被權衡、被利用、被犧牲的那一個。
僅此而已。
有那么一個瞬間,沈晏辭很想問問太后為什么。
可當他的目光落在太后臉上,
慘白的日光透過窗欞,在太后周身投下斑駁的光影。
恍惚間,他似乎在太后身上看見了崇妃的影。
他還記得崇妃曾對他說過,
“母妃啊,只希望我的阿辭能平安快樂就好。爭權奪利注定是要犧牲掉許多幸福的。人日日浸在那些明爭暗斗、爾虞我詐里,早晚會被權力吞噬,變得失了本心,面目全非,再也不像自己。”
她溫暖的手輕撫過沈晏辭的發頂,目光清澈而堅定,
“母妃知道,這不是阿辭想要的,阿辭也不該為了這些丟了歡喜。阿辭不用在意旁人與你說些什么,只管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去做你自己就好。有母妃在,母妃總會陪著阿辭,護著阿辭。”
只可惜......
沈晏辭垂下眼眸,密而直的羽睫在眼瞼下投下一片深重的陰影。
可是母妃。
阿辭已經回不了頭了。
“皇帝?”耳邊響起太后的聲聲催促,“你該給哀家一個答復。”
沈晏辭倏然抬眸。
所有復雜的情緒在抬眼的瞬間消散無蹤。
他看著太后,語氣平靜道:
“母后所求只是想與昭淑妹妹母女團聚。做兒子的,實在應該盡心竭力,全了母后的心愿。”
聞言,太后無聲笑了。
她輕撫過沈晏辭緊繃的肩頭,頷首道:
“好。那哀家便靜候皇帝的佳音了。”
這日后來,太后在與后妃、命婦們的閑話家常中,對積云寺那場大火的來龍去脈,只字未提。
她也是要暗戳戳告訴沈晏辭,她留著后手。
若沈晏辭不按她的心意迎回昭淑,她可有的是法子,將這‘不孝不悌’的污名,牢牢扣在他頭上。
四海昌平,百姓安居樂業。作為一個坐穩了江山的帝王,他最在乎的,莫過于名聲臉面。
要在青史留名,要被民間傳頌,皇權傾碾之下,便是連皇帝,也得活成了毫無瑕疵的佛陀。
太后無疑是知道沈晏辭的這些在乎的,所以才會用這法子去拿捏他。
然而慧蓮卻隱隱擔憂。
她曾在太后禮佛時私下里問過她一句,
“太后此番與皇上徹底撕破了臉面,是連最后的母子情分也不愿留了。”
太后緩緩轉動著手中的沉香木佛珠,口中淡淡道:
“從他將崇妃那個賤人的靈牌偷偷放進這尊佛像里,讓哀家日日對著它焚香叩拜,變著相給崇妃磕頭奉香的時候,你以為哀家與他之間,還有半分母子情分可言嗎?”
慧蓮道:“可您畢竟身在宮中,事情這般鬧到明面上,皇上若真惱了尋個由頭將您禁足,又或是......”
“他不會。”太后淡定道:
“他能捂得住你我的嘴,卻堵不住這天下悠悠眾口。倘若哀家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覺得以楊家遍布朝野的勢力,他不孝弒母的事兒當真能瞞得住??
捐毒王不日便要入京,皇帝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堵住楊家所有在朝為官、身居要職之人的嘴。只要昭淑能平安回來......”
太后的聲音放柔了些,
“哀家便會立刻搬去公主府與她同住。從此再不干涉朝政。雲霆也已遠走,哀家對皇帝再無威脅。
日后,哀家自會與他‘母慈子孝’,將這出戲演給天下臣民看,讓所有人都贊頌他的仁孝,全了他的名兒。
彼此各取所需,互不干涉,如此明白的賬,皇帝還不至于糊涂了。”
慧蓮應道:“太后心思沉敏,奴婢拜服。”
“呵。拜服什么?哀家原不過是做了他的手下敗將,孤注一擲罷了。”
太后自嘲一笑,停了手中佛珠轉動,眉宇微有傷懷道:
“只是哀家必得先是一個母親,而后才是大懿的太后。哀家能為孩子們做的,也就只剩下這些了。”
恰此時,聽得門外有宮女報道:
“太后娘娘,御前的李公公來了。”
太后淡淡道:“讓他進來。”
李德全躬身而入,手中捧著一疊用錦帶束好的書信,行至太后面前奉上,
“啟稟太后娘娘,皇上命奴才將這些書信送來,請娘娘過目。”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太后的神色,
“這些是昭淑公主近年來寄回大懿的家書。從前皇上一直壓著,未曾呈給娘娘,實是怕娘娘睹物思人,徒增傷懷。
如今皇上讓奴才將這些書信送來,也是想請娘娘三思。看過公主在信中所述在捐毒的生活,再決定是否還執意要迎公主還朝。”
太后神色淡漠地接過那疊書信,隨手解開錦帶,抽出幾封,渾不在意地瞥了兩眼。
信紙上字跡娟秀,內容大同小異。
盡述昭淑嫁去捐毒后的新奇見聞,說那地方并非如大懿傳言那般風沙遍地、茹毛飲血,反倒民風淳樸,對她這位和親公主頗為禮遇,她在此日子也過得舒心暢快云云......
太后越看越是覺得荒謬。
她的昭淑,是被她捧在手心里,用金玉錦繡嬌養大的掌上明珠。
而今去了苦寒貧瘠的西域,缺水少食,風沙磨人,她怎么可能覺得‘舒心暢快’?
更不用說李德全方才那的那番說辭了。
他說是沈晏辭怕她看見這些書信會傷心,所以才瞞下不讓她看。
可若真見女兒過得和美,她這做母親的高興還來不及,何來傷心?
這書信上的字跡,的確很像昭淑親筆所書。
昭淑的字是太后手把手教的,她寫出來的字,總與太后有九成像。
可見字跡這種東西,只要有心尋個擅長臨摹的匠人,照著昭淑的舊字帖費些功夫,總能模仿個以假亂真。
“呵......”
太后猝然發笑,猛地將信紙向空中一揚,對李德全話里有話道:
“皇帝這或是可用來愚弄后宮妃嬪的手段,但絕不該是用來對付哀家的手段。”
說著面色一沉,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告訴皇帝,就說哀家的態度已經十分明確,讓他無需白費功夫,再三試探。”
如此,李德全只得躬身應道:“奴才叨擾,這便去向皇上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