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無止境的雨聲,攪渾了南瑾所有情緒。
她預到過最壞的情形,
可當事實**裸擺在面前,她還是一時難以接受,
那么一個鮮活的人,從今往后,她卻是再也見不到了。
說來她與進禮,也實在算不得親近。
她貼身的事向來是由采頡一手操持。
宮墻之內人心難測,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南瑾甚至都在提防著進禮。
連她自己也記不得,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她對進禮的印象才有所改觀的?
是那次無意中撞見,有碎嘴的宮人躲在背地里編排她的是非,進禮二話不說擼起袖管沖上去,打得對方哭喊著求饒?
還是后來,每每御藥房送來安胎藥,進禮都要仔細查驗數遍,再默不作聲地取一小勺先試過,才肯將那碗藥端到她面前?
這世上的真心便如星火,也總能一點點磨穿堅冰,換得另一份真心。
而如今......
他明明只差一步,就能見到他日夜思念的親人。
內監在宮中本就孤苦無依,主子們也多偏愛讓宮女近身伺候,總覺得他們這些挨過刀的閹人身上沾著晦氣。
而進禮所求也并不多。
他自己苦點累點,受些白眼挖苦都無妨,只盼著宮墻外的母親和妹妹,能靠著他在宮中努力當差賺來的銀子,把日子過得更舒心些。
他努力了多年,終于在遇見南瑾后,很快就能親眼看見自己實現了這微末到近乎卑微的愿望。
可偏偏......他連所念之人的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
南瑾如何能不責怪自己?
她總會想,如果她攔下進禮,沒有叫他回宮取傘,那他會不會......
她望著跌落在地的那把堇色油紙傘。
雨水混著污泥,在傘面上洇開污濁的痕跡。
傘柄末端用來裝飾的絲綿穗子,凌亂卷曲地糾纏著,其中更有幾根勒斷了線頭垂落下來。
看得久了,南瑾便覺出不對勁來。
這把傘是御賜之物,傘穗子也是擇了上好的絲綿精心捻制而成。尋常的拉扯絕不會讓它輕易斷裂......
心底驟然而生的狐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壓過了翻涌的悲傷,在南瑾心底漾開細密而尖銳的漣漪。
有長久的沉默,在寂靜的房中濃稠地漫開。
榮嬪見南瑾情緒低迷,柔聲勸慰道:
“好妹妹,你莫要太過傷心,仔細動了胎氣。”
南瑾并未將心頭的疑惑脫口而出。
她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而后向采頡問道:
“人現在在哪兒?仵作可驗過了?”
采頡搖頭,“宮里頭死了個奴才,哪里用得上仵作驗看?不過是草席一卷,連夜就要抬出宮去,生怕給這天家富貴地惹了晦氣。”
是了。
在這宮闈之中,又有誰會在意一個宮人的生死?
即便是向來性情溫順、寬厚待人的榮嬪,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進禮死了,她可再挪了更仔細的奴才來伺候南瑾。
這番話隨意到仿佛只是換掉了一個用趁手的舊物。
可見久居上位之人,即便是心善,也難以去共情螻蟻們所經歷的苦難。
而如今作為上位者的南瑾,自然也得‘隨波逐流’,不過是輕嘆一句,
“罷了,這一切都是他的命數。”
她目光緩緩落在手邊放著的三色堇絨花上。
旋而垂眸,將所有翻涌的情緒強壓下去。
再開口時,只是用平靜到近乎漠然的語氣,吩咐采頡道:
“去取些銀子交給內務府的陳公公,讓他好生葬了進禮,也不枉我倆主仆一場。”
這一夜,榮嬪在鐘粹宮陪伴南瑾了許久,
直到見南瑾情緒穩定下來,偶爾還能與她說笑兩句,這才肯安心離去。
翌日清晨,內務府的陳公公便來復命。
“啟稟瑾嬪娘娘,進禮的身后事奴才已辦妥當了。”
南瑾點點頭,取來手邊銀票遞給他,
“有勞陳公公肯不計前嫌,送他最后一程。”
出乎意料的是,陳公公并沒有接下銀票。
他瞧著也是難過,
“奴才與進禮到底師徒一場,他自入宮就是奴才一手帶著他。后來他做了不體面的事,奴才與他師徒情分是有生分,但奴才也不愿見他落得這般結局。”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中徒生困惑,
“只是奴才實在想不通。進禮跌落的那口井井水雖深,可依他的水性,即便不慎跌落難以爬出,也應能輕易浮于水面等待他人搭救才是。怎么就......”
南瑾靜靜地聽著,面上毫無波瀾,只道:
“他平日就是個火急火燎的性子,雨天路滑,指不定是摔了一跤,跌落水井時人已經昏迷了。”
正說著話,采頡引著許平安走了進來,
“娘娘,許太醫來給您請平安脈。”
陳公公見狀忙躬身告退。
南瑾則免了許平安的禮,示意他坐下,
“有勞許太醫。”
許平安眼下掛著烏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娘娘放心,微臣已經安排妥當,進禮的母親和妹妹已連夜離開上京。微臣依著娘娘的吩咐,并未告訴他們進禮的事。”
南瑾微微頷首,
“他妹妹的病才好,受不得刺激。進禮人在宮中,要與親人見上一面本就是難事。既如此,讓她們帶著念想離去,總比知道真相要好許多。”
說著警惕地掃了一眼緊閉的門窗,而后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道:“那另一事......”
許平安面色一沉,亦低聲回話道:
“娘娘猜測得沒錯。進禮公公絕非意外墜井。微臣仔細查驗過,在他的喉結下方、舌骨上緣的天鼎穴,發現了一個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針眼。
下手之人手法極其利落精準,銀針刺入此穴,能瞬間阻斷氣機,令人短暫窒息昏厥。
待拔出銀針后,受害者雖能恢復呼吸,但因氣血阻滯,會感到四肢酸軟無力,短時間內無法恢復行動。
若在此時被投入井中,那么水性再好的人,也會因無力掙扎而溺斃。”
許平安緩一緩,倒吸一口涼氣道:
“此人心思縝密至極!若非娘娘讓采頡告知微臣,進禮絕非溺亡,并讓微臣暗中跟隨陳公公,待安葬后仔細驗看進禮尸身。只怕他的死,永遠都會被人當做是一場意外而已。”
南瑾聞言端坐不動,面色平靜。
唯是放在膝上的手暗暗攥緊,眸光也一寸寸陰沉下去,泛起寒涼的殺機。
窗外,雨聲依舊淅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