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答應再是蒙冤,有太后拿了主意,這件事就只能塵埃落定。
日后若能翻案,自會還她個清白,復了位份。
若不能......
那她大抵是要帶著這份冤屈入了棺材,連一份遲來的公道都等不得。
這世上人人受了不公,都義憤填膺地要討個公道,
可大多數人總是糊涂著,看不透世間公道從不在律法、不在人心,
而在手中握有強權之人,對它如何定義罷了。
這日晚些時候,沈晏辭得知太后動了大怒,便趕去仙壽宮給太后請安。
他來時,太后正坐在蓮花番經的暖座上,手中閑閑翻閱著一本佛經。
沈晏辭向太后恭敬行禮,“兒子給母后請安。”
“皇帝來了。”太后合上佛經,嘴角噙著溫然的笑,“坐吧。”
沈晏辭坐在下首。
慧蓮奉了新茶,太后介紹說:
“這橘紅茶是慧蓮的好手藝。茶味清香,入口回甘,又有宣肺理氣之效。
等下讓她給皇帝帶上些。秋冬肺燥,皇帝近來又忙于朝政,多用些也是好的。”
沈晏辭應道:“多謝母后記掛。”
母子倆對面而坐,溫聲笑語間,瞧著是母慈子孝,歲月靜好。
但二人的相處,卻總莫名給人一種既親近又疏離的矛盾感。
太后雖是沈晏辭的生母,但沈晏辭幼時卻并未養在太后身邊。
太后誕育沈晏辭時,位份只在貴人,是沒有資格把孩子養在自己身邊的。
于是沈晏辭便被送去了先帝的崇妃身邊養著。
后來過了兩年,太后又生下了而今的端王,這才被封為嬪。
那時沈晏辭初開蒙,崇妃又將他視如己出照顧得很好,驟然把他送回太后身邊,他一時不適應,常常哭鬧不休。
先帝見狀心有不忍,又因崇妃一直央著她小產后壞了身子再不能生育,有沈晏辭養在膝下也略有寬慰,
于是先帝動了惻隱之心,便將沈晏辭又送回了崇妃身邊。
后來崇妃病逝,那時沈晏辭已滿十歲,到了挪去皇子所的年紀,
于他而言,他的整個幼年、童年時期,都缺失了太后的陪伴。
但他也知曉太后的苦衷,故而并未心生怨懟,反倒在懂事之后格外孝敬太后,母子倆的關系這才漸漸親近起來。
沈晏辭放下茶盞,對太后說:
“聽說母后懲罰了嘉嬪,降了她的位份?”
太后道:“嘉答應貼身的宮女、太監,都指認她因妒生恨,因為見不得順妃母女親近,才會一把火燒了暢音閣。
二人先后自戕,這件事落了個死無對證。為平息后宮非議,哀家不能不罰她。”
她緩一緩,目光沉下,話里有話道:
“只是哀家覺著奇怪,倘若嘉答應為著小產一事當真憶子成狂,那她要害也該害了允謙才是。何至于對盈月動手?那到底是她也疼愛的孩子。”
說著驟然抬眸,與沈晏辭四目相撞,
“可若那把火不是她放的。那么皇帝覺得盈月死了,順妃傷心欲絕,這件事最能讓誰得了痛快?”
太后不把話挑明了說,但言外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滿宮里最見不得順妃舒心的,除了貞妃還能有誰?
也只有貞妃能有這樣手眼通天的本事,明晃晃的把臟水潑到旁人身上去,連一點證據也不留下。
沈晏辭或也是這般揣測的。
聽他嘆了一聲,搖頭道:“所以母后讓人掌摑了貞妃,她哭著跑去朝陽宮要見兒子,兒子也是推脫了。”
“只推脫不見又有什么用?”太后溫色中含了薄怒道:
“這些年來皇帝如何寵著貞妃,以至于連皇后都忽略了,哀家都看在眼里。
皇帝可還記得當年你為了迎皇后為王妃,與先帝起了多大的爭執?怎么如今所求得了,反倒不知珍惜?”
沈晏辭目光閃向一側。揉捏著發酸的山根,看上去很是無奈,
“從前兒子是王公,肩上挑不得什么擔子,求一心愛之人為正妻,哪怕是專寵她一人,也只管合起門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是。
可如今兒子是大懿的君主,許多事也并非兒子想要怎樣,便能怎樣了。”
太后臉色不豫道:“皇帝這話叫哀家聽了個糊涂。有些話實在哀家是在不宜說,但今日也是不得不問問皇帝。你是在怕什么?”
她氣得有些發顫,咄咄相逼道:“貞妃的母家是中書令。他是三朝元老不假,可他也是大懿的臣子,是你的奴才!
皇帝處處為他掣肘,寵得貞妃幾乎要在后宮只手遮天,連國母都要在她座下受辱。皇帝要是當真這般忌憚中書令,索性下一道圣旨抄家便是了。
雷霆之威霹靂而下,哀家不信他還能翻出什么風浪來!反倒越是縱著他,越要他不知收斂,蹬鼻子上臉!”
這話句句錐心。
可沈晏辭卻像是沒聽見似的。
他端起茶盞又進了一口,口吻孝謹地顧左右而言他道:
“貞妃以下犯上,母后教訓她是應當的。這些日子兒子忙于前朝時,忽略了后宮,幸而有母后幫兒子看顧。”
太后問東他答西,不聽半句對于貞妃的處置,也是默認了要讓嘉答應背下這口黑鍋。
太后長嘆一聲,面色灰敗如土,“先帝從前看中你,是在你身上看見了他從前的影子。你與你父皇有著一樣沉穩的心思,有著一樣遠大的抱負。”
太后頻頻搖頭,語氣失望至極,
“可如今呢?若要先帝見你而今如此窩......”
窩囊。
只是這個傷臉面的詞,太后到底沒有說出口。
沈晏辭俊朗的面容仍舊掛著幾分淡薄的笑意,
可那笑意中,分明已經卷了寒氣,看得人身子發凜。
太后擺手作罷,“罷了。罷了。皇帝自有打算,哀家也不好論說前朝事。只是哀家希望皇帝能明白一個道理,一家不治,何以治天下?”
她將手中佛珠生硬地撂在桌上,語氣聽來不善,
“貞妃被打爛了臉,需得時日養著。哀家已經吩咐敬事房撤了她的綠頭牌。皇帝也該晾一晾她,不為別的,只為讓皇后心中能好受些。”
沈晏辭維持著表面的恭順,淡聲應道:
“兒子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