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晚些時候。
進(jìn)禮于十佛殿的內(nèi)堂,與兩名宮人一并灑掃。
王氏則跪坐在佛龕前,連他們看都不看一眼,只失神盯著地面。
有宮人小聲嘀咕著,“皇上把她貶為庶人了,讓她跟在十佛殿作活。她倒好,還把自己當(dāng)成主子,兩眼一睜就是發(fā)呆,倒是苦了咱們。”
“你可小點聲。她再怎么說從前也是皇上的妃嬪,犯了錯沒被打入冷宮,反而是打發(fā)來了十佛殿,你怎知她沒有東山再起的時候?”
“我聽說暢音閣那把火就是她放的。捅出這么大的婁子來,還做什么復(fù)寵的美夢?進(jìn)禮公公,你說是不是?”
進(jìn)禮尷尬一笑,懶得接他們的話茬,拿起抹布躲到一旁去擦桌子。
后來皇后來了,打發(fā)他們都下去伺候,只留下王氏一人在佛堂。
皇后遠(yuǎn)遠(yuǎn)看了王氏一眼,
她雙眸似流干了淚,黯淡無光,盡顯疲態(tài),
不過短短幾日,就被熬干了氣血,無聲萎靡下去。
王氏神思凄迷,連皇后入內(nèi)也渾然不覺,
還是皇后于她近身佛龕處上香時,她才察覺到動靜,
“皇、皇后娘娘?”
王氏不免詫異,忙不迭下跪請安,
“嬪妾......”
話方出口,自覺不對。口中打了個磕絆,很快又說:
“民女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萬福。”
皇后垂眸打量王氏一番,見她已是憔悴到有些認(rèn)不出,心中也是不忍,俯身攙扶她一把,
“安筠,起來吧。”
聽得這一句,王氏瞳孔驟然顫動。
安筠......
入宮后,她再沒有聽過有人叫她的名字。
這宮里頭的女人,憑你多風(fēng)光,各自都只能活成一個封號,
即便被廢為庶人,也只落得一個姓氏。
連她都已經(jīng)快要忘記自己的名字了。
王安筠看著皇后,眸光閃爍間,欲語淚先流。
“皇后娘娘......”
“怎么就成了這樣呢?”皇后搖頭喟嘆,言語間盡是惋惜,
“本宮記得你從前是一個極好的女子,也活得灑脫自在。
便是遇著什么不公的事兒,也會不計后果上前制止。
你原是那般純善之人,如今怎么能犯下這樣的大錯?”
王安筠淚簾如雨,她怔然搖頭,用極低的聲音似在自問:
“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是啊......我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她哭到麻木,早已顧不上形象,只隨手抹了把涕泗,分不清哭笑地說:
“皇上已經(jīng)一年零七十五天沒有翻過我的牌子了。
皇后娘娘可還記得?那年皇上作萬壽,他說他愛聽我唱曲兒,又說我性子果敢,他很喜歡。
于是便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將我抬為了貴人。”
王安筠眼底碎光流轉(zhuǎn),似淚光,又似追憶往事的歡喜星芒,
“皇上說他喜歡我,他愿意讓我陪在他身邊。那段時間,甭管番邦上貢了什么好東西,皇上都想著要予我一份。
我自知家世低微,容貌身段也不算出挑,本是不盼著皇上的恩寵。
我沒想到我這樣一個人,竟也能有幸得到皇上的垂憐。
但更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皇上的寵愛,竟會消失的那樣快......
我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可為什么皇上就再也不來見我了呢?”
她拉住皇后的衣袖,近乎瘋狂地想要覓得一個答案,
“皇后娘娘您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為什么皇上就厭棄我了?”
“放肆!”
云熙冷著臉拂開王安筠的手,“皇后娘娘近身,休要無禮!”
皇后苦嘆一聲,“無妨。”
她看著王安筠,也知她心中凄苦,是個可憐人。
來前皇后本想了許多勸慰的話。
可當(dāng)下不等趕到嘴邊,卻是如鯁在喉,膩在了胸口。
皇后是了解王安筠的。
那時沈晏辭初登基,擇選秀女入宮,但因他不常流連后宮,許多嬪妃入宮后甚至連他的面都沒見過,
于是嬪妃私下里各出奇招,想要博得沈晏辭另眼。
唯有王安筠不同。
她跟個‘傻子’似的,日日不是去這個答應(yīng)房中坐坐,就是和那個常在逛逛御花園,仿佛從來不把恩寵放在心上。
皇后看過王安筠的家書,
她的母親一直催促著,讓她想辦法討了沈晏辭歡心,能在后宮站穩(wěn)腳跟,也算是幫襯了父兄的仕途。
王安筠自幼就被教導(dǎo)著如何成為一個寵妃,
她被家人嚴(yán)苛‘馴養(yǎng)’,活脫當(dāng)成了一個邀寵的工具。
可他們看似什么都教給她了,卻唯獨沒有給予過她純粹的愛。
一個從未感受過愛意的人,又要去哪里學(xué)的愛人的能力?
可偏偏,沈晏辭看重了她。
給了她一個月的寵愛,讓她窺見了光,
又黃粱一夢般盡數(shù)收回,將她重新丟回冷冰冰的黑暗中。
皇后很想開解她,可又能勸什么?
畢竟她與沈晏辭竹馬青梅,又做了他兩年的妻子,
可連皇后自己也不知道,沈晏辭對她的真心,如今到底還能余下幾分?
或許奢求帝王的真心,于女子而言,本就是癡妄之事罷了。
彼此默然相對良久。
皇后牽起王安筠冰涼的手,溫聲寬慰道:
“安筠,你不該這樣想。你既入了宮,就該知道皇上并非是你一人的夫君,更不該奢望他的心思能永遠(yuǎn)停留在你身上。
但你仍舊可以過好自己的日子,不是嗎?
如同從前一般,得閑來本宮宮中坐坐,又或是找關(guān)系親近的嬪妃約著一塊兒聽?wèi)颍p月。
你不是非得要得到皇上的寵愛,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你還有你自己。你應(yīng)該比誰都更愛自己。讓自己聽風(fēng)見月,想盡辦法討自己歡心。而不是把希望都寄托在旁人身上。”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王安筠連連搖頭,她或許壓根就聽不懂皇后在說什么,只顧著凄凄切切道:
“我本就是一個不值得被愛的人。從前在家中已是如此。母親不曾疼愛過我,父兄更是連一個正眼都不愿給我。
我拼命想要得到他們的愛,我聽話,我接受他們安排給我的一切,我以為這樣就能得到他們的認(rèn)可。
我竭盡全力,做了一切我能做的。可到頭來,我還是什么都沒有得到......”
她頭疼欲裂,額間蔓起青筋,近乎是抱頭痛哭,
“我也不明白我為何要去放那把火!我只知道我嫉妒南瑾,我嫉妒她能輕而易舉就得了我渴望的一切,我嫉妒得簡直要發(fā)了瘋!”
“夠了。”皇后聽不得她這些言語,斂正容色,厲聲呵斥道:
“你再是嫉妒,再是心里不痛快,也不該動了害旁人的心思!
你以為害了瑾貴人,沒了她,皇上便能寵愛你了嗎?”
她取出那封提前備下的信箋,動作生硬地遞給王安筠,
“你所犯罪過,你母家已經(jīng)知曉。這是你母親給你的家書,本宮今日破例送來給你。往后,便再沒有了。”
王安筠一時恍惚,
接過家書,顫顫巍巍地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