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六宮休沐。
采頡趕早將進禮帶回了瑤華宮。
數月不見,他清瘦許多。
臉頰處淺淺地陷下去,眼神也變得渾濁無光。
可見這宮里頭的奴才欺負起奴才來,才真真兒是手下無情。
進禮一見到南瑾,便要下跪請安。
卻膝蓋還沒軟下去,南瑾先免了他的禮數,又一指案前空座,溫聲道:
“先坐吧。”
坐?
進禮在宮里頭當差這么些年,還從來沒有過坐著跟主子說話的時候。
他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后來還是采頡用力按了把他的肩膀,把他‘壓’到了座兒上。
“讓你坐就坐,干瞪個眼兒的看什么?”
進禮這才結巴道:“奴才多謝小主?!?/p>
南瑾問他,“我聽采頡說,你妹妹的病又嚴重了?”
聽人提及妹妹,進禮登時就落了淚,
“都是奴才自己作孽,貪了淑妃娘娘賞賜的利好。陳公公知道了這事,將余下的錢銀全都拿走了不說,更給奴才打發去了灑掃處。連上個月的月例銀子,至今......都沒見到個影?!?/p>
南瑾捧起茶盞喝了口茶,語氣淡淡,
“你的確是做錯了,也怨不得旁人這樣對你。”
進禮口中囁嚅著聽不清在說什么,但見他被磋磨成這般,也看得出是悔不當初了。
南瑾又說:“你從前也算對我有過恩,如今犯錯又多半是為著家人。今日你既來了,我只問你一句,此番可長了記性?”
進禮低啜,“哪里還敢......”
淚眼朦朧間,有一團東西砸到了他懷里。
進禮將紙團展開,才見是一張被揉得皺皺巴巴的銀票,
足有一百兩!
他捧著銀票的手抖成了篩糠,不可置信道:
“小主這是?”
南瑾抬眸看他,“人命要緊,這銀子你且拿著。只是我為宮嬪的時日不久,多的幫襯也沒有。”
進禮瞪凸了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幾乎是從椅子上滑跪到地上,叩首不已,
“奴才多謝小主!奴才多謝小主救命之恩......奴才......”
他激動到涕泗橫流,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了。
南瑾叫他起來,又說:
“往后來我宮中當差吧?只是我位份在貴人,并非一宮主位,跟著我你做不得掌事,月例也不比你在長春宮的時候多。
你若愿意,我改日向皇后娘娘說明情況,調配你來瑤華宮。若是不愿......”
“愿意!奴才愿意!”沒等南瑾話說完,進禮再度跪下,
“哪怕沒有月例,奴才也愿意伺候小主!小主今日給奴才的是救命的銀子,奴才到死不敢忘恩!”
他額頭‘砰砰’砸地,仿佛跟脖子上架著的不是自個兒的腦袋一樣。
南瑾蹙眉,“你跟著我,日后就得守我的規矩。我宮里頭的人不許動不動就下跪,更不許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明白嗎?”
進禮聽她這話,忙一個骨碌起身,手忙腳亂地擦拭著鼻涕眼淚。
這般滑稽模樣,逗得南瑾與采頡相視一眼,忍俊不禁。
南瑾吩咐他落座說話,又問:
“你妹妹一個月的藥錢多時得十幾兩紋銀。從前我在鎮國公府,夫人也總要吃些補氣血的藥。
可即便藥材都用的是最好的,一個月頂天也不過二十兩。那郎中給你妹妹開了什么藥,需要這么些銀子?”
進禮也是無奈,“我妹子這病前后也找了四五個郎中瞧過,但都看不得。唯有現在這人有些本事,能穩住病情。
只是他從不開藥方,每回都將藥材磨碎成粉給我,那一包就是三錢銀子,分文不讓......”
民間的百姓無權無勢,自然是看不得什么好郎中的。
南瑾道:“太醫院的許平安雖只是個學手,但醫術總比你找來的那些赤腳郎中要靠譜得多。
他得空出宮采買藥材時,我會請他去幫你妹妹瞧瞧,最起碼也能知曉治療你妹妹的病需要什么方子。
你拿著方子去開藥,總不至于再被那郎中坑騙了?!?/p>
進禮感激涕零,軟著膝蓋又想跪下。
還是南瑾瞪了他一眼,他才不敢妄動,老老實實坐著謝恩,
“小主這般為奴才兄妹思慮,奴才來日只管當牛做馬,也要報答小主大恩!”
南瑾笑,“那正好了。我不需你當牛做馬,但的確有事要你幫忙,”
“小主但說無妨?!?/p>
“你在灑掃處當差,可能與當值的人換一換,去十佛殿灑掃幾日?”
“不用換?!边M禮擺手,“十佛殿是最撈不到油水的地方,那苦差事沒人愿意去。奴才只要說去,旁人巴不得把這活挪給我。”
南瑾頷首,開門見山道:“王氏被打發去了十佛殿,我想你幫我暗中盯著她,看這些日子都有誰去見過她。”
進禮立馬應道:“此事包在奴才身上,定不讓小主失望!”
他受了南瑾大恩急著要報答,抬起屁股就往外走。
采頡送他出去。
臨到門口,南瑾隱約聽見進禮對采頡說:
“多謝你替我跟瑾貴人說好話,我日后要能來瑾貴人身邊當差,等我妹子病好些,我每月分三成月例給你!”
“誰稀罕你那點銀子?”采頡不屑,“你若有心,只管好生報答小主,懂得感恩才是。
這回要不是小主肯拉你一把,別說你妹妹的病了,你打量著自個兒在這宮中還能有出路?”
進禮沉聲道:“小主救了我們兄妹,我再是個糊涂的,也得豁出這條命去好生伺候小主!”
南瑾看著二人漸遠的背影,臉上笑意松弛。
今日事,南瑾的幫襯,的確等同于將進禮從水深火熱中救出生天。
可若不是南瑾提前將淑妃給了下人利好,卻被進禮昧下一事透露給陳公公,
那陳公公好端端的,怎么會跑去進禮家中探望他的妹妹?
南瑾要在宮中站穩腳跟,身邊就必須得有能信得過的人。
錦上添花的負贅,從來都是比不上雪中送炭的恩情的。
南瑾就是要先將進禮推下地獄,讓他在烈火巖漿里頭滾上一圈,而后再親手把他拉出來。
只有這樣,進禮才會感念她如同再造的恩德。
也只有這樣的人,南瑾用起來才能安心。
從前她對采頡如此,今日她對進禮亦如此。
南瑾是算計了他們,讓他們能死心塌地為她所用。
但同時,
南瑾也能保證,他們只有跟著她,才能在這上位者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里面,
活出個人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