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咬鉤?”
采頡困惑道:“王氏被打發去了十佛殿,如今成了庶人,待遇恐怕連最普通的宮女都不如。
倘若旁人有心要料理了她,只管在暗地里給她下毒,偽裝成畏罪自戕就是了。到時這人不出面,即便咱們浪費了魚餌,怕是也得脫鉤。”
“她會出面的。”南瑾語氣從容,“王氏被帶去十佛殿前,宮人會把她身上仔仔細細搜查一遍,必要她干干凈凈去佛祖面前贖清她的罪過。
她去時身上不會藏著毒藥,來日要是服毒死了,豈非是告訴滿宮的人,她的死有蹊蹺?”
采頡想了想,“所以那人想要滅口,就必須得想辦法接近王氏,把她的死偽裝成意外,才不會惹人懷疑。”
南瑾淡淡一笑,“所以只要能在暗地里時時刻刻盯著王氏的動靜,那耐不住要動手之人,自然就會露出馬腳。”
采頡問:“可咱們要去哪找信得過的人盯著她?”
“十佛殿建在云臺上,平日除了灑掃宮人,也沒誰會在那地方當差。”南瑾支著下巴思忖須臾,陡然想到了什么,忙問:
“我記得小姐過身后,長春宮的宮人被召回各處重新分配職務。進禮好像是被安排去了灑掃處?”
“他呀?”采頡耷拉著眉眼,語氣冷冰冰地回了句,“倒的確是被指去了灑掃處。”
南瑾道:“我被冊為貴人,身邊是可以留內監伺候了。咱們跟進禮又算相熟,讓他去幫了咱們這個忙,我再尋個機會求了皇后,把他指來我這兒,想來他也會愿意。”
“可別了。”采頡難掩鄙夷,啐了一口道:“他那樣的人,小主還是離他遠些吧。”
“這是怎么了?”南瑾見采頡氣鼓鼓地囊著嘴,愈發好奇起來,
“我記得你與他是同鄉,原先不還走得親近嗎?怎么現在提起他,倒嫌棄成這樣?”
采頡好似憋了一肚子的火,嘆氣道:
“小主難道不覺得奇怪?進禮原先在長春宮的時候可是首領太監,這一輪職,他怎地就淪落成了個灑掃宮人?”
南瑾懵然搖頭。
聽采頡繼續道:“當日淑妃入宮好大的陣仗,咱們原先都以為跟著她指定能落下好處。
可誰知道她非但分文不出,還要對咱們頤指氣使,這才讓咱們伺候的時候都不愿多上心。”
“分文不出?”南瑾聞言不免訝異,她垂眸回憶著,
“小姐是給了你們賞賜的。她給了我銀票要我賞賜下去,我那時對你們不熟悉,于是將銀票都給了進禮,想著由他分下去更合適些。”
她緩一緩,明眸驟然睜大了些,
“難不成他壓根就沒有分給你們?”
采頡冷哼了一聲,道:“是一個子兒都沒見,全進了他自個兒的腰包。
我知道他家中有個生病的妹子,他的月錢基本拿來貼補妹子的藥錢了,日子過得也是可憐。
但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宮里頭為奴為婢的,又那個日子好過?若是家中富裕,誰家父母會上趕著送子女來宮中當差?”
各家都持著難念的經,他總不能因著妹子可憐,就把大家的賞錢都據為己有?”
南瑾從前也是奴才,采頡說的這些,她自然也清楚。
人人當差都要有所圖,出了苦力就得拿到相應的報酬,
銀子給不到位,憑什么指望下人還要死心塌地跟著伺候?
便是那些商賈家簽了賣身契的奴才,聰明點的家主,每月也照樣得給他們發足了銀錢,
不然人心生出怨懟,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反倒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南瑾十分能理解采頡對進禮的不滿。
先是勸了她兩句給她寬心,又問:
“可這怎么說也是長春宮合起門來的事,怎會連累著他被指去了灑掃處當差?”
采頡隱秘道:“進禮為人活道,一早巴結上內務府總管,成了陳公公的徒弟。他能成為長春宮的首領太監,也少不了陳公公提拔運作。
宮里頭老太監帶小太監是常有的事兒,小太監得幫襯出了師,能有三寸田地立足了,那都是得給老太監孝敬的。
進禮吞了淑妃給的利好,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人陳公公出宮采買時,因為惦記著他家中妹子生病,特意去看望。
哪兒知這一看,瞧著他家日子過得富貴得很!連用來給她妹子補身子的二十年生野山參,都存了六七根。
陳公公詐問之下問出了他富貴的緣由。哪里還會給他好臉色看?
打那兒之后師徒情分也就徹底斷了,把他打發去了灑掃處不說,連余下的銀子也一并要了去。”
人心都是肉長的。
采頡再是覺得進禮做事不地道,可說起他的妹妹,采頡還是忍不住嘆息道:
“得罪了陳公公,進禮在宮中的日子處處難熬,分給他的多是臟活累活不說,連每個月那一兩八錢的銀子也多有拖欠。
前幾日他還來找奴婢借銀子。奴婢也想幫襯他,但他沒了前路,家里頭的妹妹又是個有進無出的藥罐子。
這銀子要是借了,多半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所以奴婢只能拒了他。”
南瑾默然片刻,不忍道:
“大家都各自有難處,又有誰是容易的?你明日叫他來見我一面,我想個法子看如何幫襯他。”
“小主三思。”采頡不假思索地勸道:
“奴婢知道小主心善,但您實在不好幫襯他。您如今正得盛寵,內務府定會給您安排最得力的內監伺候著。
進禮得罪了陳公公,您若是要了他,只怕往后許多事都是麻煩。”
“我知道。”南瑾截斷采頡的話,
“我知道他走投無路,所以我才更要幫他一把。從前我跟著小姐入宮,許多規矩都不清楚。
那時若不是你和進禮一起幫襯我,我指不定還要鬧出多少笑話。”
她牽起采頡的手,目光炯炯看著她,眼底漾出無限溫柔,
“我從前做過奴婢,我知道咱們這些生而為婢為奴之人,日子過得有多小心謹慎。有時行差踏錯半步,就會落得個挫骨揚灰的下場。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即便進禮做錯過事,我也愿意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很奇怪。
南瑾句句所言都是在幫襯進禮,
可這番話卻是聽得采頡心底沒來由涌起一股暖意。
做奴才的,日日都想要如何自保。
為了能獨善其身,許多時候連最基本的人性都得泯滅了。
上位者從不把他們當人看,
時日漸久,薄情寡義也就成了常態。
唯有南瑾不同。
采頡眼底盈著濕熱的淚意,怔怔看著南瑾。
她想,能跟得這樣的主子,哪怕落不得什么潑天的富貴,她也是心甘情愿為了南瑾鞍前馬后的。
最起碼在南瑾眼中,他們也有尊嚴,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如此,采頡也不再勸。只忍著淚意,略帶哽咽道:
“宮中人情涼薄,誰能跟了小主,那定是三生修來的好福氣。”
南瑾攥緊她的手,笑得明媚,
“你處處為我著想,事事以我為先,能得你陪伴在身邊,又何嘗不是我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