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蕪知道,于古人而言,“父母愛子”是天性,“為母則剛”是本能,除非萬不得已,沒有女子會主動要求打掉自己的孩子。
好比老郎中,短暫的震驚后,他開始苦口婆心地勸說:“夫人三思!不管怎樣,到底是親生骨肉,怎可隨意墮去?再者,夫人身子孱弱,如若強行墮胎,日后能否懷上可就不好說了。”
崔蕪不以為意。
不婚不育,芳齡永繼。莫生莫養,仙壽恒昌。
老郎中:“終歸是一條性命啊……”
崔蕪剛醒,人還很虛弱,只能將聲氣壓在一個相當克制的范圍內:“他是性命,我不是嗎?”
老郎中一愣。
“亂世如風雨,我不過一葉飄萍,獨自求生尚且艱難,再帶著個孩子,還有活路嗎?”崔蕪冷靜反問,“先生,我想活著,有錯嗎?”
老郎中仍有猶疑,下意識看向一旁。
蕭二背手站在床角,原本盯著燭臺的視線轉了來,眉心微微蹙起。
他使了個眼色,老郎中心領神會,借口熬藥退出艙室。
艙門掩上,蕭二緩緩道:“你不想要這個孩子,是因為擔心日后……”
崔蕪斷然:“不是。”
或許是從沒被人這樣斬釘截鐵地駁斥過,蕭二眼神細微波動了一瞬,很快又恢復平靜。
“在蕭郎君眼中,我崔蕪是何等樣人?”只聽崔蕪問道,“你們說起我,是楚館的煙花女子,是節度使府潛逃在外的妾室,是未出世孩子的母親……”
“獨獨不是‘崔蕪’自己,對嗎?”
蕭二張口欲言,卻又不習慣與人爭辯,于是保持了沉默。
“這個孩子的到來,非我所愿,他的出現,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所受過的苦難與凌辱,”崔蕪極輕緩地說道,“我為什么要讓這個恥辱,在自己身體里呼吸長大?”
“我又為什么讓他降生于世,拖累自己的后半生?”
“于我而言,先是自己,然后才是旁的。我的人生,也應由自己做主,而不是一個甚至還沒長出手腳的胎兒。”
蕭二無言以對。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作為身居高位、手握權柄的男性,也很難共情出身賤籍的卑微女子。
他能做的,只是倒了熱茶喂到崔蕪嘴邊,緩解她長時間說話后的干渴。
“我不能留下這個孩子,”崔蕪喝了兩口,輕聲說,“他會毀了我的。”
蕭二微一垂眸。
“既然姑娘拿定了主意,”他說,“蕭某并無異議。”
***
貨船行駛在江面上,船頭好似一把剪刀,輕易劃開綢緞般的水波。
自前朝均田令與租庸調法推行以來(1),每年都有大量絹布糧食運往都城,這就不可避免地推動了內河航運的崛起與興盛。
有道是“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2),既是在運河航行,所征用的必然是適宜汴水的歇艎支江船。(3)
這船名字特別,模樣也與眾不同:船體肥闊,底平艙淺,吃水較江船、河船也淺得多。這就導致它的船艙不會過分高大,橫梁之上鋪有木板,再于木板上載貨。
艙室雖低矮,陳設卻并不簡陋,靠窗擺了條烏木長案,棋盤鋪開,黑白兩子殺得難舍難分。
有意思的是,這不是兩方對弈,而是同一人左手與右手下。
包攬黑白者是貨船東家,姓丁,族中排行第三,人稱丁三郎君。祖上亦是世家名門,甚至能追溯到三國時期的沛國丁氏,后來雖說沒落了,家底擺在那兒,終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丁三郎生得相貌堂堂,穿著也錦繡輝煌。亂世禮崩樂壞,階級限定沒那么森嚴,行商亦可穿金戴玉,上好的蜀錦袍子襯著腰間玉帶,只差將“富貴”二字鑿腦門上。
“墮胎藥?”他皺起眉頭,“從來只聽說女子為求保胎無所不用其極,倒還第一次見識有人將親骨肉往外推的。”
案前站著老郎中,角落陰影里侍立著他此行帶來的賬房。這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其貌不揚,卻打得一手好算盤,更兼頭腦精明心思縝密,極得丁三郎信重。
“不稀奇,”賬房說,“我瞧著那女子不像良家婦人,和她那‘兄長’……嘿,保不齊是什么關系。若是未娶正室,先弄出個庶子來,于世家大族可不是什么好事。”
將人救上船時,丁三郎恰好在甲板上,倉促間瞧了眼,三魂當即驚散了七魄。雖不至被美色蒙蔽了心竅,卻也忍不住回味了片刻:“也難怪,那么個美人,放眼江南都找不出第二個,誰見了不動心?”
他用棋子敲擊棋盤,自顧自地盤算著:“這樣的美人,江南尚且少有,莫說北地了。昔年呂不韋奇貨可居,用一個趙姬換了半輩子的權勢富貴,今當亂世,丁氏想更進一步,不妨效仿先賢。”
賬房無異議,只是有些擔心:“小人看那姓蕭的郎君氣度不凡,多半不是白身。郎君若想用那女子做文章,還需打探明白兩人關系,莫要買賣不成,先結了仇怨。”
丁三郎不以為意:“真要有身份有來歷,何至于被幾個匪寇逼得投河?這事我心里有數,大不了多送些金銀財帛,女人而已,誰會跟錢財過不去?”
賬房想想,還是有些不放心,正欲再勸,丁三郎忽然抬頭:“誰?”
賬房一愣,快步搶到門邊,卻聽腳步聲匆匆遠去,一道身影倏忽消失在拐角暗影中。
賬房面色驟變:“不好!郎君所言怕是被人聽了去!”
丁三郎亦有些不安,轉念想想,又放松下來:“尋常人不敢偷聽,必是老六那個不爭氣的。”
賬房:“六郎君?他與郎君一向不睦,會不會……”
“他不敢!”丁三郎很是篤定,“此事干系丁氏前程,他一個妾室所出的庶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壞我的好事?再者,那女子跟他有無甚干系,他吃飽了撐的管這份閑事?”
賬房琢磨片刻,似乎是這個理,遂不多言。
一日后,貨船在徐州靠岸,順便補給日常所需。與此同時,崔蕪也拿到了墮胎藥材。
此時她有孕已近兩月,就臨床而言,其實錯過了藥物流產的最佳時間。強行流產,極易引發大出血,縱然躲過最致命的結果,隨之而來的后遺癥——如月經不調、宮腔感染,甚至是子宮內膜炎引發的不孕癥,都足以讓一個存身亂世的女性去掉半條命。
可即便如此,崔蕪依然選擇流掉孩子。
就像重得自由的鳥雀,寧死也要撞碎鐐銬一樣。
“服藥后可能出現血崩,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不必費力救治,天命如此,無謂尤人,”她十分冷靜地說,“要是我沒挺過來,也不用買棺木,直接一把火燒了,再把骨灰攘進河里,隨波而去,最是干凈。”
蕭二正將藥碗遞來,聞言頓住手:“非這樣不可?”
崔蕪笑了笑:“要是有人捅了你一刀,痛得你撕心裂肺,你明知拔出刀會血流不止,能放任這把刀一直插在身上嗎?”
蕭二嘴唇緊抿,終于將碗遞過。
崔蕪毫不猶豫,一飲而盡。
等待的過程漫長而煎熬,一開始,絞痛是隱隱的,就像每月一次的生理期。但很快,痛楚加劇,下身血流不止,浸透了事先墊好的麻布與草紙。
崔蕪早有準備,將疊成一卷的衣物塞進嘴里,堵住了所有的呻吟痛呼。
她身為女子的尊嚴已經被孫彥剝得干凈,即便如此,也不想讓人瞧見自己的孱弱與狼狽。
疼痛逐漸加碼,五臟六腑抽搐成一團。崔蕪在床上翻滾起來,攥緊床角的手指扭曲到近乎變了形。
不是說流產只有二級疼痛嗎?
不是說墮胎等同于加碼的大姨媽嗎?
怎么能痛成這個鬼樣子!
二級疼痛的墮胎尚且如此,十二級的分娩痛該有多可怕?
憑什么女人就得受這種苦,憑什么男人屁事沒有?
更可氣的是,承受了這些苦痛的女人,在這個狗屁時代居然處于被剝削的弱勢地位!
簡直混賬透頂!
古代沒有止痛藥,崔蕪只能放任思緒信馬由韁,以此分散注意力。忽聽門口輕輕響了聲,有人推開艙門,緩步走了進來。
崔蕪飛快閉眼,假裝痛暈過去,手卻探入枕下,握住匕首刀鞘。
然而來人十分守禮,不曾越過擋在床前的木屏風,只是在屏風后席地跪坐。很輕的“嗆啷”一聲,他拔出隨身長劍,橫陳于膝頭,修長手指并攏,徐徐撫過如水劍刃。
崔蕪心有所感,扭頭瞧了眼,只見屏風上映出男子身形,輪廓堅毅側影挺拔,果然是蕭二。
她莫名松了口氣,握住匕首的手悄然松開。
***
貨船在徐州停留了一日一夜,再次醒來時,崔蕪有一瞬恍惚,不知自己在哪,也分不清是真是幻。
她剛從夢境中脫身而出,總覺得自己在家里,下意識喚道:“口渴,想喝水……”
指使到一半才反應過來,這里不是家中,也沒有刀子嘴豆腐心的母親一邊抱怨“讓你睡覺不蓋好被子,看,著涼了吧”,一邊將紅糖姜茶送到床頭。
然而,真的有人將熱騰騰的茶碗遞來,苦澀的湯藥氣味沖入鼻中,熏得人立時清醒。
崔蕪抬頭,果然對上蕭二沉靜無波的眼。
“把藥喝了,”他說。
崔蕪的理智在一剎那歸位:“什么方子?”
蕭二:“地黃,芎?,生姜,當歸,甘草……”
崔蕪回憶片刻,確定是膠姜湯(4)的用藥,只是少了一味阿膠,大約是藥材貴重,一時半會兒尋不到。
此方原是用于溫經止血、散寒止痛,正對崔蕪的癥狀。她本想接過湯碗,不料手腕虛得直打顫,于是也不矯情,就著蕭二的手一氣喝光。
“我睡了多久?”崔蕪話說到一半,險些變了調,實在是當歸加生姜,味道又辛又苦,叫人舌頭直打結,不禁懷念起現代的糖衣藥片和膠囊。
“整整一日一夜,”蕭二十分守禮,視線轉開,瞧著角落里的燭臺,“你昏睡時,產婆來瞧過,說是胎兒已經排下,然惡露未清,還需好生調理。”
崔蕪小幅度地調整了下姿勢,發現身上清爽舒適,并無粘膩之感,想來是她昏睡之際,產婆替她擦拭過身體。
但這不會持續太久,根據崔蕪的經驗,藥物流產后,下腹會有持續的收縮痛,并伴隨出血現象,嚴重些還會惡心、嘔吐和頭暈。
“船上諸事不便,勞主家費心了,”崔蕪吃力地探入枕下,摸出裝首飾的荷包,“沒有讓人家白費力氣的道理,這點心意,還請蕭郎君代為轉達。”
蕭二沒要她的心意,想也知道,這姑娘出逃在外,行囊不會太過豐厚,傍身之物就那么兩三件,經得住幾多花銷?
“蕭某曾應承,會替姑娘打點路途所需,”他還是那句話,“姑娘安心靜養便是。”
崔蕪忍不住了。
她與蕭二相識不過數日,到現在連人家真名都不知道,委實談不上交情深厚。雖說一開始,她的確幫了蕭二一個大忙,但她身陷孫府之際,也是蕭二屢次相救,較真論起來,還是她欠人家情面多一些。
可是憑什么呢?
崔蕪有自知之明,她出身楚館,身份低微,沒有任何家世與背景可以利用。一定要說,她通身上下唯有一張臉和一身醫術還有些可取之處。
即便如此,也絕不值得旁人冒著性命危險相救。
何況蕭二不是尋常人,觀他氣度行事,必是眼下或者曾經手掌權柄過。
居上位者,往往比普通百姓更惜命。
“一路行來,承蒙蕭郎君照拂,崔蕪十分感激,”她字斟句酌地說,“只是我與郎君萍水相逢,既無寸功亦無深恩,當不起郎君如此厚愛。”
蕭二神色淡淡,仿佛沒聽出她的試探之意。
“人生在世,難免波折,既遇到了,幫一把不過是舉手之勞,”他說,大約是覺得這話有客套之嫌,又道,“姑娘雖為女子,卻心存氣節、身有傲骨,蕭某很是感佩。”
崔蕪自嘲一笑:“零落泥淖之人,哪敢談什么傲骨?蕭郎君贊我心存氣節,換做旁人,見我這般出身,卻屢屢違逆節度使府嫡長郎君,指不定笑我不知尊卑、不識好歹。”
蕭二本已打算告辭,與女子共處一室,還是剛墮過胎的在室女,終究不妥。可這句話不知怎地觸動了他,腳步隨即頓住。
“我生母亦是零落泥淖之人,”他淡淡地說,“因其殊色,被父親看中,納為妾室,數年后郁郁而終。”
“她是個極傲氣自愛的女子,我從未覺得她有何卑賤之處。”
言罷,他頷首致意,轉身走了出去。
獨留崔蕪怔怔良久。
***
蕭二步伐穩健地穿過走道,丁三郎身邊的賬房迎上前,滿面笑容道:“聽說令妹病了,我家郎君特命小人送了些補身的藥物來,不知小娘子可好些了?”
蕭二看出他笑容之下的算計之意,卻沒點破,只道:“好些了,有勞掛心。”
賬房搓著手,本就挺不直的腰背彎得更深了些:“我家郎君之前的提議,不知您考慮的如何?”
蕭二沒說話。
賬房拿不準他心意,笑得更謙恭了些:“我家郎君是真心傾慕令妹,只要您點頭,他愿意出這個數作為聘禮,且過門就是正室少夫人,決計委屈不了令妹。”
說著,伸出右手巴掌。
蕭二還是沒說話,只背手站在暗影里,靜靜看著他。
賬房覺出無形的壓力,閉嘴了。
蕭二這才道:“我母親早亡,只留下一個幼妹,我看著她長成嫁人,不料夫家刻薄,所托非人。”
賬房賠笑道:“我家郎君是真心實意……”
“舍妹曾言,此生不遇心儀之人,斷不肯再嫁,”蕭二平淡打斷他,“蕭某已經誤了她一回,斷不能誤第二回。”
賬房聽出他的決然之意,諾諾告辭了。
等人走遠了,蕭二攤開右手,掌心里躺著一團揉皺的字條——
丁三不是好東西,惦記你妹子,想把人當禮物送給北地豪強!
小心,別被他得逞了!
字跡潦草,字體稚拙,乍一看像是孩童習字的鬼畫符。
蕭二將字條揉進袖口,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