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的直覺沒錯,蘭開斯特今天確實心情愉悅。
但卻不是因為那個他從來沒有放在心上的繼承人,而是因為他上午碰到的那位女士——海瑟爾勞倫斯。
那是一個光站著就非常顯眼的女士。
他站在窗邊等待威斯丁的時候,正好目睹她從馬車上下來。她穿著一身深紫羅藍色絲綢禮服,帶著同色的帽子,帽子上別著一朵白色山茶花,表明她家中近期辦過喪事。
蘭開斯特端起手邊的紅茶,無所事事的隨意分析起她的身份。
她顯然來自貴族家庭,不會是威斯丁那個每月等著零花錢的窮小子的相好。
她的裙子是倫敦常見的樣式,裙擺卻層層疊疊的裝飾著法國蕾絲,裙裾邊緣繡著繁復的家徽紋樣,彰顯著她的貴族身份。
蘭開斯特見過英國絕大多數貴族的家徽,卻對她身上的圖案十分眼生,這說明她的家族或許來自國外,也許是法國,也許是希臘。
應該是法國。樓下的貴婦摘下了帽子,抬起頭向上張望,她的發髻是并未完全遵循英國貴婦的嚴謹,幾縷金棕色的卷發刻意垂落在頸側。她長得成熟美艷,深邃的五官和精致的妝容讓人隔著幾米都能感受到她的風情。
蘭開斯特往后退了一點,確保她在打量這棟房子的時候不會瞥見窗戶后面的人。
他以為她很快就會讓隨從去叫門,然而她沒有。
她看起來有點緊張,幾次從手提包里掏出皺巴巴的小紙條又提著裙子上前親自去核對門牌號,似乎對這棟房子非常意外。
蘭開斯特很有耐心的等著她做了十分鐘心理建設,然后深吸一口氣讓她的管家去敲門。
五分鐘之后,男仆進來傳話,她果然是一位從法國回來的伯爵夫人,可惜非常不走運的找了威斯丁這個半桶水實習律師來解決財產問題。
蘭開斯特罕見的感受到了一絲沒有教育好繼承人導致他去外面招搖撞騙的心虛,于是他讓仆人把她請進來,又吩咐不要告訴她威斯丁不在這里的事。
她叫海瑟爾。
短短十幾分鐘,蘭開斯特就察覺到海瑟爾身上那種矛盾而糅雜的氣質。
她像許多人一樣維持著弧度完美的社交微笑和優雅的姿態,然而她裝出的那副端莊高貴又有一定親和力的面具下面是一眼就能讓人看出的迷茫和不諳世事。
她敏銳的直覺讓她意識到了眼前這個人和別人介紹的威斯丁的不相符,但又輕易的被蘭開斯特隨口說出的身份騙住,并且毫不懷疑的信任起他來,迅速的把一切都委托給了他。
她還在不需要講話的時候偷偷欣賞他的臉,回神后又悄悄的臉紅不自在。
蘭開斯特突然覺得有趣極了。
他在最會戴面具的一群人中長大,能輕而易舉的識破任何人面具下的偽裝。他也一樣輕而易舉的看到了海瑟爾的偽裝,但是卻無法理解她面具下的真人和她身份的矛盾。
一個嫁到國外十幾年的貴婦,一個外表艷麗風情萬種的大美人,面具下面居然是那樣看起來單純好懂、容易滿足。他能看出海瑟爾對最難拿到也最值錢的土地和房產并不太在意,只要能成功繼承其中一部分動產她就心滿意足的放松下來了。
她滿意之后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偽裝,看起來就像一個對新生活充滿期待的明媚少女。
好消息是去世的家人是她丈夫,而她不甚熟練的悲傷表明她并不在意亡夫。
蘭開斯特決定抓住和她繼續接觸的機會。他愉快的將晚上的就寢時間再往后延了一個小時,用來扮演好她的精英律師,幫助她順利繼承那筆財產。
他想慢慢看看海瑟爾勞倫斯在拿到遺產徹底變成無人約束的單身富婆后又會變成什么樣的人。
與之相反,海瑟爾根本沒有時間去揣摩蘭開斯特是什么樣的人。
在找到一個看起來很靠譜的律師后,她就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后,畢竟勞倫斯伯爵在英國沒有任何其他親屬,無論如何,拿到銀行里的那筆錢都不成問題。至于其他的,海瑟爾覺得拿不到也沒什么大不了。
所以海瑟爾只在見面后的當晚對哥哥和嫂子描述了一下委托律師的情況,表示他看起來能力很強而且相貌也十分英俊,然后就再也沒想起蘭開斯特這個人了。
姐姐派來接海瑟爾的仆人已經到達了格雷斯丘奇街,不出意外她會在三天之內收拾好必要的行李,準備好帶給貝內特一家的禮物,前往離倫敦路程大約半天時間的朗博恩。
這幾天整個加德納家都忙得人仰馬翻。
從法國帶回來得箱子實在太多,海瑟爾將其中的大部分仍然存放在加德納家請哥哥幫忙管理。
加德納先生做生意,家中也有用來囤積貴重物品的倉庫和房間,放在這里比出去另租房子再找人看守要方便很多。
詹森太太帶著蕾娜在家里收拾行李,加德納太太就帶著海瑟爾和兩個女兒一起上街去買給貝內特一家的禮物。
海瑟爾本來只準備從自己的箱子里找一些首飾或者帽子送給侄女們,不過又怕顯得敷衍,就拉著加德納太太去買些倫敦特有的點心和朗伯恩買不到的時尚雜志,又買了優質中國茶葉準備送給貝內特先生。
時間緊迫,海瑟爾沒空再單獨給哥哥一家挑禮物,只在逛街的時候搶著結了所有的帳,說好圣誕節回來后再給哥哥家的侄子侄女準備禮物。
海瑟爾也沒要哥哥給的錢,哥哥家條件雖然相對富裕,孩子也少,但當初海瑟爾出嫁的時候除了父親給兩個女兒一人四千磅的嫁妝,哥哥嫂子還另貼了一千磅,生怕她在法國有急用錢的地方。
現在銀行的錢還取不出來,從法國帶回來的又大多是不方便兌換的法郎,去除路上的花費,海瑟爾手上還有不到兩千五百英鎊。
不過這筆錢倒也不是個小數目。要知道貝內特先生一年的收入也就兩千英鎊,原著中提到他們家基本沒有攢下什么積蓄,可見一家六口一年的開銷也就不到兩千磅,而貝內特五姐妹的嫁妝也只有每人一千英鎊。
海瑟爾決定先給姐姐八百磅作為生活費,這個金額既不算太高又可以堵住姐姐的嘴,以免她在久別重逢的喜悅過去之后就開始心疼錢。
既然給了姐姐,那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也給哥哥家八百磅,海瑟爾決定在走之前塞在枕頭底下的信封里,以免哥哥不要。
一切準備就緒,就已經到了離開倫敦的前一天。加德納夫婦要在家里舉辦一個小型午餐會,邀請一些鄰居朋友一起給海瑟爾送別。
在丘奇街住的這段時間,海瑟爾認識了不少鄰居家的太太小姐。這條街上大多都是生意人家,不少還和加德納先生是生意伙伴,因此即使加德納夫婦更喜歡一家人安安靜靜的呆著,也無法避免一些必要的交際。
不過海瑟爾很喜歡和這些太太小姐講話,她在現代的時候經常是班里的透明人,穿到十九世紀后不用愁生計也不用考試,心態上輕松活潑了不少,再加上這里的一切都是這樣新奇有趣,海瑟爾很樂意聽任何人講話。
午餐會的食物一如既往的乏善可陳,英式的冷肉拼盤和各式餡餅很難整出什么花樣,好在午餐會的重點本來就不在吃飯,而在餐后的聊天活動。
用餐過后,男士們留在餐廳喝葡萄酒、抽雪茄,女士和孩子們則轉移到客廳。
太太和孩子們都很喜歡圍在海瑟爾旁邊。她在時下引領時尚潮流的法國生活了十幾年,自然受到太太小姐的歡迎,關于巴黎風光的只言片語也受到孩子們的歡迎,畢竟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踏出英國領土。
雖然海瑟爾大多數時候都在安靜的聽大家說,但她的經歷在商人階級中太過傳奇,所以即使只是偶爾發言也會成為全場的焦點。
蘭開斯特來到加德納家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幕,海瑟爾勞倫斯穿著比初見那天更簡單隨意的淺綠色絲質長裙端正的坐在會客廳正中間的沙發上,旁邊圍著一群太太小姐們。她又保持這那副親切又疏離的貴族式微笑,理所當然的當著人群中的焦點。
這幾天蘭開斯特擠出空余時間加班加點的擬寫了向教會法院的初步申請,這對他來說其實信手拈來,但他還是反復改了好幾版,力求言辭懇切、態度堅決。
剛剛寫好他就迫不及待的打算親自上門向大客戶匯報新進展,等馬車停在加德納家前,蘭開斯特才后知后覺的發現自己就像急著上門求婚的毛頭小子,連拜帖都沒送就不請自來了。
蘭開斯特終于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
過去四十年他都對任何女性,或者男性,都產生不了一點興趣。
可以說,他在成人后就沒有可以稱之為興趣愛好的東西了,他習慣于用密密麻麻的工作填滿自己的生活,除此之外或許只有觀察并揭露人們的真面目能讓他產生一點波動了。
而現在,他只見了海瑟爾勞倫斯一面,就對她產生了深深的興趣。
還沒等蘭開斯特轉身離去,加德納家的門房就過于熱情的叫來了主人。
加德納先生一看見蘭開斯特就覺得他不是普通人,聽說他是海瑟爾請的律師,就立刻邀請他進了家門。
經過客廳的時候,蘭開斯特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海瑟爾。
他發現,她又帶上了那副伯爵夫人的面具,而且這次看起來熟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