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凝心中警鈴微作,面上卻適時地流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與惋惜。她微微垂首,聲音也低軟了幾分:“祖母恕罪,那日……那日情急之下,孫女是胡謅的。只是見三主母步步緊逼,想借母親的名頭暫且唬住她,替冬雪爭辯一二。母親的東西……十年過去了,哪里還能尋得到什么呢。”
她語帶哽咽,將一個受盡委屈、無奈之下只得扯謊自救的弱女子形象演繹得入木三分。
老夫人凝視她片刻,昏黃燭光在她臉上投下深深陰影,叫人看不清眼底真實的情緒。良久,她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也不知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
“原是如此。”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語氣緩和下來,“沒有也罷。那些陳年舊賬,翻出來不過是徒增煩擾。孫氏掌家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府中上下也算井井有條。如今你父親回來了,往日種種便讓它過去吧。一家人,總該和和氣氣的才是。”她頓了頓,目光在沈書凝臉上停留一瞬,“許是往日不常與你見面的緣故,這兩日總覺得你……似與從前有些不同了。”
這話看似勸慰,實則是在敲打沈書凝,令她勿要再追究嫁妝之事。
沈書凝心中冷笑,面上卻乖巧應道:“祖母教誨的是。渺渺明白了,日后定當謹言慎行,不再惹是生非。”
老夫人見她如此“懂事”,臉上露出滿意神色,又閑話幾句家常,便起身離去。
送走祖母,沈書凝合上門扉,背靠著冰涼門板,眼中最后一絲暖意徹底褪去,只余下冰冷的銳光。
過去?和和氣氣?
母親豐厚的嫁妝被蠶食鯨吞,原主十年間受盡磋磨,如今就想用輕飄飄一句“讓它過去”掩蓋一切?
絕無可能。
祖母的態度已然明朗——她選擇維護眼下“井井有條”的局面,維護沈家的“和氣”,而非為她這個孫女討回公道。
既然如此,那她便自己來討。
翌日一早,冬雪便輕手輕腳地喚醒她。
“娘子,將軍吩咐奴婢喚您起身,說是用過早膳后,請您陪同去一趟靖安府。”
“這才什么時辰?”沈書凝坐起身,慵懶地掩口打了個哈欠。
“回娘子,已經卯時了。”
“才卯時?”沈書凝蹙眉看向冬雪,“父親莫不是忘了,往日這個時辰,我連院門都出不得。”她聲音里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一絲調侃。
“娘子慎言!”冬雪嚇得連忙去捂她的嘴,壓低聲音道,“這話若讓有心人聽去,只怕又要生事端了。將軍為您挑選的梳洗丫鬟已在門外候著了。”
“讓她們進來吧。”沈書凝輕嘆一聲,掀被下床。
從前讀那些話本子,總覺得世家貴女活得愜意悠閑,事事有人伺候。如今親身經歷,才知這深宅之中的每一聲傳喚、每一個眼神,都未必簡單。
約莫半個時辰后,妝扮停當。沈書凝略帶訝異地望向鏡中的自己。
果真應了那句人靠衣裝。
只見鏡中人身披一襲瑩潔的銀狐皮斗篷,內著暖杏色織金緞襖,馬蹄袖口微斂,露出一截纖纖玉指。雪灰色長裙上暗紋的雪花隨著步履流轉,若隱若現。這一身裝扮將本就明艷的容貌襯得愈發清麗絕倫,恍若謫仙,哪里還有半分從前怯懦卑微的模樣。
早膳時分,沈長也望著她頻頻頷首,眼中滿是贊賞,直夸她換上新衣后愈發顯得大方貴氣。坐在一旁的沈書瑤聽得臉色發白,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沈書凝的容貌,便是放眼整個永京城,怕也難尋出其右。她們母女二人這些年之所以將她死死拘在府中,不令她見人,也正是因此。
“囡囡的眼睛這是怎么了?”沈長也放下粥碗,目光帶著幾分探究看向沈書瑤,“一直瞧著渺渺,可是哪里不適?若是不舒服,大伯給你出醫藥錢。”
沈書瑤聞言忙坐正身子,孫氏臉上擠出幾分尷尬的笑:“囡囡是聽說大哥今日要帶渺渺去二哥府上,她自己也想去,只是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罷了。”
“璟兒呢?”沈長也卻像是沒聽見她的話,轉而問道,“我回來這兩日,怎一直未見著他?”
“璟兒上月同幾位友人去寧州游學了,”沈老太太接口道,“已派人捎信告知他你回來了,想必不日便能歸家。”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沈書瑤,“既然囡囡想去,便隨你大伯一同去吧。”
老太太既發了話,旁人自然再無異議。
用過早膳,三人便乘轎前往靖安府。
轎內,沈書凝與沈書瑤相對而坐。
看著沈書凝一身貴氣逼人的裝扮,沈書瑤只覺得心頭火起。
“你當真以為二伯會歡迎你?”她沒好氣地開口,語氣酸澀。
“二伯歡不歡迎我,似乎還輪不到你來過問?”沈書凝冷笑一聲。此刻再無外人,她也懶得偽裝,先前那一巴掌的賬,她可記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同我說話呢!”沈書瑤自幼被人捧慣了,何曾受過這等頂撞,當下揚手便要發作。
沈書凝卻是不閃不避,眼中滿是不屑:“怎么?還想再給我一巴掌?區區一個庶女,稱你一聲妹妹是給你顏面,莫要給臉不要臉。日后,最好安分些。”
“你…你說什么?”沈書瑤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這個平日任她搓圓捏扁也不敢吭聲的人,竟敢如此對她說話!
“聽不懂么?”沈書凝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我父親與二叔皆是祖母嫡出,明媒正娶所生。而你的父親,我的三叔,乃是妾室王氏所出的庶子。庶子之女,難道不是庶女?如今我父親與二叔俱在,這個家,何時輪得到一個庶女來論‘歡迎’二字?”
每一句話都像針一樣扎在沈書瑤最痛處。
“你…你…”沈書瑤氣得渾身發抖,話都說不完整。
“所以,”沈書凝毫不客氣地打斷她,“若非祖母開口,就憑你父親當年做下的那些事,你這輩子都踏不進靖安府的門檻!讓你搬出汀蘭水榭,你便乖乖搬出來。放心,這才只是開始,往后的日子還長著。你欠我的,我會一件一件,加倍討回來。”
話音甫落,轎子穩穩停住。
靖安府門外,沈長風一家早已等候多時。
“大哥!十年未見,你清減了許多!”沈長風上前一步,激動地握住沈長也的手臂。
沈長也眼中亦泛起淚光:“二弟,這些年…你可都好?”
“你們兄弟倆快進府敘話吧,前廳已備好酒菜,今日定要一醉方休!”二房主母柳氏笑著招呼,隨即親切地拉起沈書凝的手,“這位便是渺渺吧?十年不見,出落得越發標致了。走,隨二嬸去后院,你大姐姐聽說你要來,不知多高興呢!”
說罷,她目光才淡淡掃過一旁手足無措的沈書瑤,語氣平淡了許多:“你也一同來吧。”
沈書凝順勢挽住柳氏的手臂,笑容甜美:“猶記得小時候見過二嬸一面,那時便覺得世間竟有仙女般的人兒。想不到十年過去,二嬸風采更勝往昔,竟比當年還要美上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