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子巷的蘆葦青了又黃,家里屋檐破洞漏下的月光在地上淌了一年多,把墻角的霉斑洇得更深,像幅暈開的水墨畫,無聲記錄著歲月的清苦。
我數著墻上用炭筆劃下的刻痕,橫七豎八正好滿了十二道——今日是我十歲生辰。
十歲了!
爹爹已經去世了四年。
娘清晨出門時,特意在灶臺邊留了個完整的窩頭,上面還嵌著兩顆圓滾滾的紅豆,那是她昨日從大戶人家廚房小心討來的,紅得像兩滴凝固的血珠,在粗糲的玉米面窩頭上格外顯眼。
“臣兒,生辰要吃點甜的?!蹦镆估锘貋頃r,臉上帶著難得的笑意,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了,像是被月光熨平了些。她解開沾著皂角味的圍裙,從懷里摸出用油紙層層裹著的東西,油紙邊角都被體溫焐得發潮。
展開一看,竟是半塊掉渣的糖糕,糖霜早已化在紙上,留下黏糊糊的琥珀色印記,湊近了還能聞到淡淡的甜香,混著娘身上的皂角味,格外安心。
我把糖糕掰成兩半,硬塞給娘一半,她卻笑著推回來:“娘不愛吃甜的,齁得慌,你吃。”
娘怎么會不愛吃甜的?去年過年時,她嘗了口鄰居送的糖瓜,眼里的光亮了好久。她只是想把所有甜的都留給我,我那最好的娘。
正啃著糖糕,娘突然從枕下摸出個藍布包,層層解開后,里面裹著約一貫錢和一張泛黃的字條。
“臣兒,娘給你尋了個好去處。”她把字條鋪平在缺了角的破木箱上,油燈昏黃的光照著她眼里的亮,像落了星子,閃得人心里發暖。
“城西的李老先生開了私塾,明天就開課了,娘跟主家借了束脩,往后你就能正經讀書了,不用再對著樹葉瞎琢磨。”
我盯著字條上的字跡,突然瞥見角落歪歪扭扭寫著“月利三分”,心里咯噔一下——這意味著娘每月洗衣的工錢,得先扣下一大筆還債,剩下的夠不夠買米都難說。
我能說不去嗎?這話在喉嚨里轉了好幾圈,終究沒敢說出口。我知道娘的脾氣,她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說了怕是要惹她傷心。
“主家說,每月從工錢里扣,不用咱們額外操心?!蹦锶嘀襾y糟糟的頭發,語氣輕快得像在說別家的事,可我瞧見她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的胳膊比去年更瘦了,骨頭尖子都能看清輪廓,像截風干的柴禾。
這年頭能活著就不錯了,讀書那可是世家大族、富商的特例。雖然士農工商等級劃分嚴謹,除了士族能憑借官宦之位得個前程,富商靠著錢財能通門路,可我們這樣的寒門,讀書簡直是登天的難事。
灶臺上的野菜粥還冒著熱氣,米粒稀稀拉拉漂在湯里,像幾顆碎星子。我突然沒了胃口,把剩下的糖糕包好塞進娘手里:“我不去私塾了,在家抄書也能學,還能換米給娘煮粥?!?/p>
娘的手頓了頓,眼眶倏地紅了,淚珠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砸在破木箱上,濺起細小的灰塵:“傻孩子,娘這點辛苦算什么?你爹當年就是沒機會進學堂,才抱憾一輩子。”
爹走得太早,讓娘獨守這空落落的柴房,可他的名字,總在娘提起時帶著溫柔的嘆息,真真是讓娘記掛了一輩子。
她把糖糕重新塞回我手里,指尖凍裂的凍瘡蹭過我的臉頰,帶著粗糙的暖意,像冬日里的暖陽:“你好好讀書,將來能堂堂正正站著做人,娘就算天天泡在冰水里洗衣也樂意。”
夜里我抱著那半塊糖糕,躺在破草席上翻來覆去。門外的風聲比往常輕柔,卷著蘆葦葉沙沙作響,像是在為我即將到來的學堂生活伴奏。可我總想著娘袖口的破洞,想著她在冰水里泡腫的手指,想著那“月利三分”的字條——這用血汗和利息換來的筆墨香,比任何糖糕都甜,也比任何苦藥都澀。
我摸出藏在枕下的端州硯臺,是爹留下的唯一念想,邊角都磨圓了,透著溫潤的光澤。在心里悄悄說:爹,你看,娘為我撐起了一片天,往后,該我用筆墨,為她撐起日子了。
天還沒亮透,柴房的木門就吱呀作響。娘把我那件打滿補丁的長衫在火上烤了烤,熨得平平整整,又從灶臺上摸出塊溫熱的窩頭塞進我手里,窩頭還帶著灶膛的煙火氣。
“路上吃,到了私塾要聽先生的話,別跟同窗起爭執,咱們不比人家?!彼穆曇魩е疽购蟮纳硢?,眼底卻亮得很,像是盛著朝陽,暖融融的。
走出瓦子巷時,晨霧還沒散,白茫茫的一片,娘牽著我的手,腳步走得又快又穩。她特意把我往路中間帶,自己半邊身子挨著泥濘的路邊,生怕街邊的泥坑濺臟我的布鞋——那是她前幾日熬夜納的新鞋,針腳密密麻麻,藏著說不盡的疼惜。
路過巷口的燒餅攤,芝麻香混著熱氣飄過來,勾得人肚子直叫,我忍不住多瞅了兩眼,娘突然停下腳步:“等娘會兒。”
她走到攤前,摸出個邊緣都磨圓了的銅板遞過去,那銅板被汗浸得發亮,是她攢了好幾天的零碎工錢,邊角都被摩挲得光滑。攤主遞來個熱乎乎的燒餅,芝麻撒得密密麻麻,娘用圍裙擦了擦餅邊的熱氣,又吹了吹才塞到我手里:“臣兒,快拿著,墊墊肚子,私塾的功課重,別餓壞了。”
我捧著燒餅,熱乎氣從指尖傳到心里,這可是比糖糕還稀罕的吃食,娘自己卻從沒舍得買過,每次路過都只是拉著我快步走開,說“聞聞香味就夠了”。
“到了先生跟前要行禮問安,腰彎低點才恭敬。”娘邊走邊絮絮叨叨地交代,“寫字要用心,別貪快,你爹留下的那方硯臺,記得帶去研墨,老先生最看重這些。要是有人欺負你,別硬碰硬,回來跟娘說,娘去跟先生講,娘不怕得罪人?!?/p>
她的手越攥越緊,掌心的老繭蹭著我的手背,癢癢的,暖暖的,把晨霧的寒氣都驅散了。快到私塾門口時,娘蹲下來幫我理了理衣襟,又把我額前的碎發捋到耳后,指尖帶著皂角的清苦,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進去吧,娘傍晚來接你?!彼劢堑募毤y里還沾著些許未干的水漬,許是清晨的露水,又或是別的什么,在晨光里閃著光。
我咬了口燒餅,芝麻的香混著眼淚的澀在嘴里散開,望著娘轉身離去的背影,她的圍裙在晨風中輕輕擺動,像極了柴房里那面為我擋風的舊草席,單薄卻堅韌。
私塾的木門在身后關上,我攥著剩下的半塊燒餅,突然想把它留到傍晚,等娘來接我的時候,讓她也嘗嘗這暖乎乎的滋味,中午就吃娘留的窩頭。硯臺在書包里硌著胸口,沉甸甸的,就像娘的叮囑。這用血汗換來的求學路,每一步都浸著娘的牽掛。
我得把這燒餅的香、硯臺的沉,都化作筆下的字,一筆一劃寫得端正,才對得起她為我多洗的每一件衣裳,多熬的每一個寒夜,多掉的每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