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建康城的落腳處,是城南瓦子巷盡頭的一間廢棄柴房。
原是大戶人家堆柴禾的地方,門板朽得能透光,墻角爬滿青苔,霉味混著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
娘尋來幾塊破木板釘住漏風的窗洞,又從街邊撿回半張破草席鋪在地上,這便是我們的新窩。
屋內最像樣的物件,是我從洛陽一路背來的那個破舊木箱,里面裹著爹留下的殘卷和那方端州硯臺。
我把舊木箱翻過來當書桌,娘用碎布拼了個布墊鋪在上面,夜里就著從寺廟討來的油燈看書,燈芯跳得厲害,字里行間總晃著搖曳的影子。
墻角壘著三塊石頭當灶臺,那口豁口的鐵鍋總算有了安身之處。
我很慶幸和娘活下來了,至少娘活著,我就有一個家,這個世道一個人活著可真難啊!
活著,就好....
柴房的霉味還沒散盡,娘從包袱底摸出個藍布小包,層層打開,里面是支銀釵,釵頭的梅花早被歲月磨得沒了棱角——那是她當年嫁過來時,聽說外婆給的嫁妝只剩下這只釵了。
“當了吧,”她把銀釵塞進我手里時,指尖比釵子還涼,“換點米,再割塊肉,算咱們在這兒安家了。”
當鋪掌柜掂著銀釵皺了半天眉,給的銅錢剛夠買半袋糙米和一小塊不要的豬下水。
娘在三塊石頭搭的灶臺上支起豁口鐵鍋,豬下水在鍋里滋滋冒油時,香氣混著潮濕的霉味飄滿小屋,我盯著跳動的火光,突然想起洛陽清平里的日子。
那時巷口張嬸總端來剛蒸的饅頭,隔壁阿兄常偷著把他爹的酒葫蘆塞給我,說等我將來考中功名,要喝我的慶功酒。
可如今,瓦子巷里滿是南渡來的難民,人人都低著頭趕路,誰也沒空問誰的來歷。
娘把豬下水切成碎末,混著糙米煮了鍋粥,盛在豁口的粗瓷碗里,推到我面前:“臣兒,快吃,往后的日子,得靠咱們自己熬了。”
粥里的豬下水腥得讓人發顫,我卻吃出了眼淚——張嬸的饅頭、阿兄的酒葫蘆,還有那些在戰火里失散的街坊,他們此刻是在哪個渡口掙扎,還是早已埋骨他鄉?
夜里我躺在破草席上,聽著娘在灶臺邊偷偷抹淚。
她總說等安定了就托人打聽舊友的消息,可這亂世里,一封家書都要漂過千里戰火,那些尋常巷陌里的牽掛,早就像洛陽城的飛檐,被濃煙卷得沒了蹤影。
我摸著懷里的端州硯臺,突然懂了娘為啥非要當掉銀釵煮那鍋肉粥——她是想讓這漏風的柴房里,能有口熱乎飯的煙火氣,好假裝我們還像從前那樣,有家可歸,有友可念。
每日清晨,娘就去河邊洗衣,傍晚挑著半桶河水回來,桶沿晃出的水珠在泥地上踩出串串濕痕。
隔壁住著個編竹筐的老丈,見我們可憐,送了些竹篾,娘編成簡易的籬笆擋在門口,算是隔出了方寸私密。
最難熬的是梅雨季,屋頂漏下的雨水順著墻縫往下淌,我得把書卷緊緊抱在懷里蹲在木箱上,眼睜睜看著地面匯成小水洼,倒映著昏黃的燈光晃啊晃。
娘總說:“等天晴了就好了。”
可她不知道,這漏雨的茅舍,已是我們在這亂世里,能守住的最后一片屋檐。
臘肉粥的香氣還沒在柴房里散盡,娘就揣著剩下的幾枚銅錢出門了。
連著三日,她天不亮就踩著露水出去,直到暮色漫進巷口才拖著疲憊的腳步回來,布鞋沾滿泥污,褲腳卷著未干的水漬。
第四日清晨,她終于攥著塊染了皂角香的粗布回來,眼里帶著難得的光亮:“臣兒,娘尋著活了,城西王大戶家缺個洗衣的,管兩頓飯。”
從此娘的身影便追著晨光與暮色,每日天剛泛白,她就挑起沉甸甸的木盆去河邊,寒冬里河水冰得刺骨,她得往手上抹層豬油才敢伸進水里,回來時指關節腫得像發紅的蘿卜。
大戶人家的衣裳料子金貴,娘總蹲在河邊搓到日頭偏西,連午飯都是啃口冷硬的窩頭對付。
有次她帶回件繡著金線的錦袍,悄悄對我說:“你看這針腳多細,等娘攢夠錢,也給你扯塊好布做件新長衫。”
我瞧見她藏在袖口里的手,凍瘡裂了道血口子,卻還在夜里借著油燈縫補我的舊衣。
瓦子巷的月光照進柴房,娘捶著酸脹的腰說:“累點不怕,只要能讓你安心讀書就好。”
灶臺上那口豁鍋漸漸有了熱氣,有時是摻著野菜的稀粥,有時是大戶人家賞的剩飯,娘總把能挑出的米粒都撥到我碗里,自己啃著難咽的菜根。
河邊的蘆葦黃了又青,娘洗衣時彎腰的身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長,木槌捶打衣裳的砰砰聲,混著遠處傳來的船鳴,成了這亂世里,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最實在的聲響。
我把她磨禿的皂角收起來,在硯臺里搗成碎末研墨,只盼著筆下的字能快點長出力氣,替她撐起這漏風的柴房,撐起這艱難的日子。
誒,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好想長大,是不是長大以后就可以讓娘過的好一些......
娘每日清晨挑著木盆出門后,柴房便只剩我與殘卷相伴。
我將那只舊木箱推到漏進微光的窗洞下,箱面上的布墊早被磨得發亮,卻仍是這屋里最平整的地方。
從洛陽帶出來的半卷竹簡攤在箱上,竹片邊緣卷曲發黃,有些字跡已被潮氣浸得模糊,我便用指尖蘸著清水,一點點將暈開的墨跡捋順。
寒風從門縫里鉆進來,卷得油燈火苗直打顫,把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忽長忽短地晃動。
硯臺里的墨汁總凍得結了層薄冰,我得呵著白氣反復研磨,直到凍僵的手指發麻,才能調出勉強能用的墨。
握著那支筆桿開裂的舊毛筆,在撿來的樹葉背面抄書,筆尖劃過葉面的沙沙聲,倒成了這寂靜柴房里唯一的活氣。
有時讀得入神,日頭爬到頭頂才驚覺腹中空空。
灶臺上娘留的野菜粥早已涼透,我就就著冷水咽幾口硬窩頭,目光卻舍不得離開竹簡。
那些記載著興衰治亂的文字,在亂世里讀來格外沉重,字里行間的忠義肝膽,竟與娘彎腰洗衣的身影漸漸重疊——好似我懂了原來支撐世間的,從來不是王侯將相的功業,而是這草芥般的人,在苦難里不肯彎折的脊梁。
暮色漫進窗洞時,我便點亮那盞寺廟討來的油燈。燈芯燒得噼啪作響,將竹簡照得半明半暗,也照亮箱角堆著的皂角碎末。
那是娘磨禿的皂角,我搗碎了研墨,寫出來的字里似也帶著皂角的清苦氣息。
遠處傳來木槌捶衣的聲響,我知道是娘從河邊回來了,便趕緊把抄了半沓的樹葉撫平。
想著等她進門時,能讓她看看,她的辛苦沒有白費,這漏風的柴房里,正有顆不甘沉淪的心,在墨香里悄悄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