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盤蟹粉豆腐。
還冒著氤氳熱氣,一看就知道正處于最佳賞味期。
竺硯秋的視線卻盯著那篇嫩黃滑白下面片片鮮亮的紅。
是碎辣椒。
張淑芬是蘇州本地人,蘇州菜做得一絕。
因為生了兩個偏重口的女兒,逐漸養成了在菜里隨手撒把碎辣椒的習慣。
這道蟹粉豆腐,是竺望舒和她最愛吃的菜。
但從記事起,父母就告訴她:姐姐身體不好,好吃的先給姐姐。
所以竺硯秋總是眼巴巴地看姐姐幸福地大快朵頤,心里暗暗祈求她能給自己留點。
但姐姐記性不好。
看著竺硯秋只能遺憾地舔舔湯汁過癮,十分歉意地說:
“對不起啊,姐姐又忘了,下次一定給你留。”
媽媽給她擦嘴,語氣敷衍:“一盆菜而已,什么時候不能吃?”
這個能吃的時候,竺硯秋一直都沒能等到。
她實在忍不住,趁爸媽還在廚房,偷偷問姐姐能不能讓她先吃口熱乎的。
一口就好。
“可以啊。”竺望舒這次大方極了,把整個盤子都推過去,“今天給你吃。”
竺硯秋高興瘋了,舀了勺剛放到嘴里,幸福得舌頭都在放煙花。
可下一秒——
砰。
竺遠山和張淑芬匆忙跑出來,就看到那盤蟹粉豆腐撒得滿地都是。
大女兒趴在桌上哭,小女兒含著勺子,嘴邊沾滿了蟹粉。
張淑芬想都沒想,重重的巴掌下去,勺子和滿嘴的蟹粉都被噴了出來。
“媽,你別打妹妹,她就是想吃蟹粉豆腐了。”竺望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竺遠山慈愛地拍著她的肩,看向另一個女兒的眼神卻冷漠又厭惡:
“目無尊長,貪婪善妒。去祠堂跪著,今天不許吃飯。”
“明天也不許!”張淑芬厲聲道,“餓死了干凈!”
“連盤菜都要跟姐姐搶。滾遠點,我還不想被你氣死!”
她跪到第二天天色擦黑,最后發起高燒暈倒在祠堂。
要不是奶奶聞訊趕過來,只怕世上早就沒她這個人了。
那年,竺望舒八歲,她六歲。
轉眼十九年過去,家里的情況沒有任何改變。
如果真說有,就是竺望舒早已不滿足只跟她搶一盤蟹粉豆腐了。
竺硯秋把那盤蟹粉豆腐吃完了。
池隕看著她的鼻尖慢慢泛起紅,連那顆小痣都失了靈動,變得沉寂。
卻什么聲音都沒有,只是悶頭吃著。
她吃完碗里的,他就再給添,視線反復游移在那雙漸漸變得紅潤的唇上。
吃完最后一口,她終于抬眸看向他。
扯著有點難看的笑:“有酒嗎?”
-
手臂上的傷口剛剛結痂,按理說還不是可以喝酒的時候。
但竺硯秋就是想喝。
很明顯,她的酒量不好。
低度的紅酒,她灌了第三杯就開始眼神迷離。
池隕眼神微暗,把圍巾兜頭罩住她,扶著人上車回家。
別人喝醉了酒或發瘋哭鬧,或直接睡死,她卻是嘿嘿傻笑了一路。
池隕把人攬在懷里,眉頭皺了又皺。
猝不及防的,懷里的人坐起來鄭重道:“蟹粉豆腐很好吃。”
她臉色酡紅,修長纖細的食指立在鼻尖:“這是第一次,我吃上了熱乎的!”
池隕的脖子突然被抱住,熟悉的清苦混著酒味漫進鼻腔。
他喉結微顫,看著女孩甜甜地對自己笑起來:“謝謝。”
池隕垂著眼看她張張合合的紅唇:“謝誰?”
“啊?”她眼露疑惑。
池隕克制地輕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著自己:“我問,你在謝誰?”
車廂里空氣凝滯。
醉漢竺硯秋完全不知道又遭遇了致命題,只囁嚅著說“疼”。
像在撒嬌。
池隕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執拗地要答案。
竺硯秋腦袋動不了,沒多會就放棄掙扎,呆滯地看著池隕身后的車窗。
眼中突然映進一串亮光:“橋。”
池隕偏身回望,原來是正在修葺的跨海大橋。
現在是傍晚,橋上正亮著燈施工。
竺硯秋認真地冥思苦想:“過去這么多年了,這橋怎么還沒修好?”
池隕瞳孔一震,泛出濃黑。
轉回來看她時,眼神已經變得幽深又沉重。
“這橋怎么了?”他冷靜地問。
“我小學畢業它就在修了,怎么修那么久?”她困惑極了,慢慢看向池隕,
“嗯?你怎么也還在這,不是讓你快回家嗎?”
冷白的指尖不自覺地放緩了力道。
池隕的眼底卻醞釀著山雨欲來的風暴。
偏偏竺硯秋無知無覺,皺眉扯他單薄的襯衫:“怎么還是穿得這么薄?”
“我剛都跟你說了,蘇州雖然是南方,但冬天很冷。”
“水里就更冷了。你穿這么少,跳下去很可能不是溺死,而是凍死。”
她嘟囔著,低頭四處摸索,不知在找什么。
池隕一錯不錯地盯著她,似乎只要一眨眼,竺硯秋就會在眼前消失。
血液沖擊在血管上,在耳膜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你找什么?”他開口,嗓音微啞。
竺硯秋似聽非聽,自顧自地在車座上摸著:“哪去了……啊,找到了!”
她拎起那團又綿又軟,還殘留著她體溫的圍巾,不由分說地兜頭圍住池隕。
“我的衣服太小你穿不了,給你條圍巾吧!”
按自己的習慣,她先在池隕的脖子上繞了兩圈,細心地為他掩嚴。
然后拉松圍巾往上提了提,遮住池隕的大半張臉,才用余下的部分打了個漂亮的結。
像給池隕的頭臉筑起一座柔軟但堅實的城墻。
足以抵御人世間最刺骨的風雪。
竺硯秋看著池隕幾乎整張臉都被圍巾包裹,才滿意地點點頭。
對上圍巾上方那雙黑沉幽冷的眸子,彎起眉眼:
“冬天沒人抱著你的話,圍圍巾也能暖和的。”
“太冷了,回家吧好不好?”
池隕瞳孔中的顏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連人帶圍巾抱了滿懷,讓那股冷得發苦的味道填滿他的頭腦、**。
以及靈魂。
他的聲音又輕又重:
“好。”
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