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衍珩留下的那張便簽紙,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靜靜躺在工作臺一角。
沈傾辭沒有立刻去碰它。
她只是站在原地,聽著那沉穩的腳步聲消失在院外的青石板路上,直至徹底寂靜。工作室里仿佛還殘留著那股冷冽的雪松與威士忌混合的淡香,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呼吸發緊的壓迫感。
她微微蹙眉,不喜歡這種空氣被入侵的感覺。
轉身,她拿起那張質地精良的便簽紙。上面只有一行手寫的數字,筆鋒銳利,力透紙背,一如他本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第一時間……”她無聲地重復著這四個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邊緣。
麻煩。果然是麻煩。
她將便簽紙隨手塞進一個堆放雜物的抽屜底層,仿佛這樣就能將那個不請自來的男人和他的影響力一同封存。
接下來的幾天,沈傾辭刻意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那幅清代山水畫的收尾工作中,試圖將寰宇的委托和傅衍珩這個人暫時拋諸腦后。
小雨卻顯得異常興奮,時不時就要提起“寰宇”和“傅先生”。
“傾辭姐,寰宇那邊又把合同細節發來確認了,條件開得真大方!”
“傅先生的助理又打電話來問進度了,好謹慎啊……”
“聽說傅先生收藏了好多國寶級的東西,不知道會不會拿來我們這里修……”
沈傾辭通常只是淡淡地“嗯”一聲,并不多言。直到小雨又一次感嘆傅衍珩的年輕有為和那張“帥得人神共憤的臉”時,她才從畫作上抬起頭,目光平靜無波地看著助手。
“小雨,”她的聲音依舊清冷,“修復師的眼睛,應該只看得到損傷和紋理,而不是委托人的身份和臉。”
小雨臉一紅,立刻噤聲,訕訕地低下頭:“我知道了,傾辭姐。”
世界終于重歸清凈。
然而,外界的波瀾卻并未因她的忽視而平息。
這日午后,小雨外出取材料,沈傾辭獨自在工作室給一幅小畫做最后的封護。院門外傳來一陣略顯嘈雜的動靜,似乎有人在爭執。
“……我就進去看一眼,拍個照,很快的!”一個年輕男聲試圖說服。
“不行,沈小姐有規矩,工作室不對外開放,不接受采訪。”門衛老李的聲音很堅決。
“我是《藝術風尚》的記者,我們只是想做個關于傳統修復師的專題,沈小姐這么低調,公眾需要了解……”
沈傾辭蹙眉,走到窗邊,透過花窗縫隙看去。一個掛著相機、穿著時髦的年輕人正試圖擠進來,老李張開手臂攔著。
她正想出去處理,另一道沉穩的男聲介入其中,瞬間控制了場面。
“這里不是新聞發布會現場。”
聲音不高,卻自帶威壓。
那名記者一愣,回頭看見來人,氣勢頓時矮了半截:“傅…傅先生?”
傅衍珩甚至沒看那記者,只是對老李微微頷首:“李師傅,打擾了。我和沈小姐有約。”他的助理迅速上前,看似禮貌實則不容抗拒地將那名記者“請”到了一邊,低聲交涉。
傅衍珩則步履從容地徑直走了進來。
他今天換了一身淺灰色的休閑西裝,少了些許商務場合的冷峻,多了幾分隨意,但那份骨子里的矜貴與掌控感絲毫未減。他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深色紙袋。
沈傾辭站在工作臺后,看著他再次不請自來,眉頭幾不可察地蹙得更緊了些。
“傅先生,”她的語氣里帶著明顯的疏離,“我記得我們并沒有約今天見面。”
傅衍珩仿佛沒聽出她的逐客令,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隨即掃過她正在處理的小畫,語氣自然:“順路過來看看。剛才那個記者,以后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解決這樣的小麻煩不過是舉手之勞。
沈傾辭并不領情:“我能處理。”她不需要他替她構筑防線,這只會讓她覺得領域被侵犯。
傅衍珩不置可否,將手中的紙袋放在臺面上,推到她面前:“一點小禮物,算是為我上次的唐突致歉,也感謝你接下那幅《秋庭戲侶圖》。”
紙袋的logo是一個極低調的頂級文具品牌,以生產無比精準和耐用的手工工具聞名。
沈傾辭沒動:“傅先生客氣了,不必。修復費用已包含所有成本。”
“公是公,私是私。”傅衍珩看著她,眸色深沉,“這只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希望沈小姐的工作能更順手。或許也能讓那幅畫的修復進程更快一些?”他最后一句帶上了極淡的、近乎調侃的意味。
他很會找理由,一個讓她難以拒絕的理由。
沈傾辭沉默了一下。她的工具確實需要更新一批了,尤其是處理《秋庭戲侶圖》那種級別的破損,而傅衍珩送的,無疑是頂尖中的頂尖。
她看了一眼紙袋,終于伸手接過:“謝謝。傅先生還有別的事?”
疏離依舊,甚至因為收下禮物而更添了幾分公事公辦的冷淡,仿佛只是為了工作效率才勉強收下。
傅衍珩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無奈,但更多的卻是被挑起的、更濃厚的興趣。他從未在女人這里遭遇過如此徹底、如此不加掩飾的冷漠。
“關于那幅畫,”他找了個話題,目光再次落向工作臺,“我有些之前的檢測報告和局部X光片,或許對你有幫助。”
“發給我助理小雨即可。”她立刻截斷話頭。
“有些細節,我想當面說明更清楚。”傅衍珩堅持,他向前一步,靠近工作臺,目光似乎被她手邊一件小巧的紫檀木鎮紙吸引——那是一件明代物件,被摩挲得溫潤如玉。
他的靠近帶來無形的壓迫感,以及那股淡淡的冷冽香氣。
沈傾辭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指尖不小心碰倒了手邊一個盛放清水的白瓷水盂。
“哐當——”一聲脆響,水盂跌在工作臺上,清水霎時漫延開來,眼看就要殃及一旁剛完成修復、墨跡未干的小畫!
沈傾辭臉色微變,伸手去救,卻已不及。
一只修長的手比她更快地伸了過來,精準地拿起那幅小畫,同時另一只手迅速用吸水的宣紙覆上漫流的水漬。動作快得驚人,且極其穩妥,絲毫沒有碰到畫心。
危機在瞬間被化解。
沈傾辭看著傅衍珩的手。他的手很漂亮,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有力,握住那幅小畫的姿勢卻異常專業且小心,顯然對如何對待藝術品并不陌生。
“謝謝。”她低聲道,接過他遞來的畫,檢查確認無誤后,才松了口氣。
“舉手之勞。”傅衍珩淡淡道,他抽出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指尖沾染的少許水痕。他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她,方才她那一瞬間的驚慌雖極快隱去,卻依舊被他捕捉到了。
那不像是因為差點毀了一幅畫,更像是因為……他的突然靠近。
這個認知,讓傅衍珩的心情莫名好轉了幾分。至少,他的存在并非真的對她全無影響。
“看來我在這里,確實打擾了沈小姐的工作。”他語氣放緩,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資料我會讓助理發給小雨小姐。告辭。”
他微微頷首,轉身離開,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沈傾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這一次,她沒有立刻回到工作狀態。
她低頭,看著臺上那片狼藉的水漬,和那個被傅衍珩扶正的紫檀木鎮紙。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鎮紙冰涼光滑的表面。
剛才他靠近時,那瞬間的壓迫感和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她心底莫名泛起一絲極細微的、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漣漪。
她蹙眉,收回手指,仿佛被那無形的漣漪燙到。
目光落在一旁那個精致的紙袋上。
她沉默片刻,最終還是伸手打開。里面是一套堪稱藝術品的精密修復工具,每一件都閃著冷冽而精準的光芒,完美契合她所有的需求和偏好。
他調查過她。或者說,他觀察入微,且用心至極。
這份“恰到好處”的禮物,比任何昂貴的珠寶都更能彰顯其背后的心思和分量。
沈傾辭拿起一枚極細的鑷子,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微微收縮。
她意識到,傅衍珩的“進攻”,并非狂風暴雨,而是無聲滲透。像一種質地細膩、卻無比堅韌的絲綢,看似柔軟,實則難以掙脫。
這場無聲的硝煙,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