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光透過老式花窗,被切割成細碎的金斑,落在寬大的紅木工作臺上。
沈傾辭微微傾身,呼吸放得極輕。
她手中握著一柄特制的精密鑷子,正從一幅清代山水畫的破損處,夾起比米粒還小的紙屑。動作穩得像被時光凍結,只有睫毛偶爾顫動一下,泄露了那份全神貫注。
空氣里彌漫著陳舊紙張、礦物顏料以及淡淡糨糊混合的特殊氣息,這是她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
工作臺一角的老式收音機,咿咿呀呀地放著不成調的蘇州評彈,聲音模糊,更像是背景里的白噪音。
“傾辭姐,”助手小雨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壓低聲音,像是怕驚擾了畫中的山水,“剛送來的,加急件。”
沈傾辭沒抬頭,目光仍鎖在畫芯的裂隙里,只是空著的左手微微抬起,伸了過去。
小雨熟練地將一個厚重的硬殼文件袋放在她掌心,忍不住又多說了兩句:“是寰宇拍賣行的人親自送來的,說非常非常重要,指定必須由您親手修復。”
聽到“寰宇”二字,沈傾辭的指尖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寰宇,業內無人不知的巨頭,執掌它的人,那個名字更是如雷貫耳——傅衍珩。一個能將藝術與資本完美結合,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男人。
她終于移開視線,放下鑷子,將文件袋拿到面前。
袋子質感極佳,封口處火漆上的徽章繁復而奢華,彰顯著委托人的不凡身份。她用裁紙刀小心劃開,取出里面的文件和一疊高清晰度的照片。
只看了一眼照片,她的眉尖便輕輕蹙起。
那是一幅絹本設色花鳥畫,照片角度刁鉆,清晰展現了畫作的慘狀——大面積霉變、蟲蛀、絹絲斷裂、色彩剝落,堪稱災難。
“這……”小雨湊過來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涼氣,“這還能修嗎?”
“能。”沈傾辭的回答沒有任何猶豫,清冷的聲線像玉珠落盤。
她快速瀏覽著損傷報告,目光沉靜。修復難度極大,耗時恐怕會很長。但挑戰性也極高,對于她而言,一件近乎毀滅的藝術品在自己手中重獲新生,本身就是最大的誘惑。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照片上那枚小小的、幾乎被磨損殆盡的收藏印鑒,一種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酸澀感順著指腹蔓延開來,轉瞬即逝。
她微微一怔,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這是她隱藏至深的秘密。她的指尖皮膚異于常人地敏感,不僅能感知器物最細微的紋理變化,偶爾,在接觸那些被漫長歲月和強烈情感浸潤過的老物件時,還能捕捉到一絲殘留的、模糊的“情緒碎片”。
剛才那是……什么?
“傾辭姐,你接嗎?”小雨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凝思。
“嗯。”她斂起心神,將照片放下,“回復他們,我接。但工期和報價按我的規矩來。”
“好的!”小雨顯然有些興奮,能接到寰宇的單子,本身就是對他們工作室實力的極大認可,“那邊還說,傅…傅先生希望能盡快約時間,親自和您面談細節。”
沈傾辭重新拿起鑷子,語氣淡得沒有一絲波瀾:“不必。按流程走,你對接就好。”
小雨噎了一下,想說那可是傅衍珩啊,但看著沈傾辭那副“皇帝來了也得按我的規矩辦事”的沉靜側臉,又把話咽了回去,乖乖應了聲“哦”,退了出去。
門被輕輕帶上,工作室重歸寂靜。
沈傾辭卻暫時沒了工作的心思。
她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院子里那棵老銀杏樹,初秋的風已染黃了少許葉緣。
傅衍珩。
這個名字,連同那些關于他的傳聞——驚人的財富、冷酷的手腕、對收藏品近乎偏執的完美主義,以及……那張被財經雜志廣泛贊譽、堪稱完美的臉。
她從未見過他,卻直覺感到麻煩。
這類站在云端、習慣掌控一切的男人,通常意味著界限不清的糾纏和不容拒絕的強勢。而她,最厭惡的就是被打擾和掌控。
她的美貌從未給她帶來過什么好運,反而像是貼在身上的標簽,總容易招來一些自以為是的蒼蠅和妄圖摘花的權貴。她早已學會用徹底的冷淡和疏離筑起高墻,將一切不必要的關系隔絕在外。
這次,恐怕也不會例外。
夕陽西下,給工作室內的古董器物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柔光。
沈傾辭剛結束一個階段的修復,正仔細清潔工具,桌上的老式電話響了。
是門衛室。
“沈小姐,有位傅先生來訪,說是和您有約。”門衛老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沈傾辭蹙眉:“我沒有預約。請他回……”
話音未落,聽筒里傳來另一個聲音,低沉、醇厚,帶著一種天生的、不容置疑的從容,透過電流,輕輕敲在她的耳膜上。
“沈小姐,冒昧打擾。我是傅衍珩。”
沈傾辭握著聽筒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下。
他的聲音繼續傳來,禮貌甚至堪稱優雅,卻裹挾著無形的壓力:“關于那幅《秋庭戲侶圖》,有些細節,我認為必須當面與您溝通。我已在你工作室門外。”
不是“請問是否方便”,也不是“能否見面”,而是直接的“我已在你門外”。
沈傾辭的心輕輕一沉。
來了。
她沉默了幾秒,終究不愿在自家門口失禮,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請進。”
放下電話,她沒有動,依舊站在工作臺后,目光投向那扇仿古的木門。
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卻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跳的間隙。
“吱呀”一聲,門被從外推開。
頎長的身影逆著傍晚的光線走了進來,裁剪精良的深色西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完美線條,氣質矜貴冷峻。
他踏入室內的那一刻,周遭的空氣仿佛瞬間變得稀薄而凝滯。
沈傾辭抬眸,目光不偏不倚地迎上來人。
他恰好走到光線明暗交匯處,面容清晰起來。膚色冷白,鼻梁高挺,唇線削薄,一雙深邃的眼眸正看向她,眸色是近乎純粹的黑,像是蘊藏著無盡寒潭,審視意味毫不掩飾。
英俊得極具攻擊性,周身散發著久居上位的壓迫感。
四目相對。
時空仿佛有瞬間的凝滯。
傅衍珩的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見過無數美人,熒幕上的,名利場中的,環肥燕瘦,各具風情。
但眼前的女人,不同。
她站在堆滿古物和工具的工作臺后,一身最簡單的亞麻色長裙,素面朝天,鴉羽般的墨發松松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頸側。身后是漸沉的暮色和古樸的窗欞。
整個人干凈得像一幅墨痕尚新的水墨畫,清冷,易碎,卻又帶著一種專注于自身世界的、不容褻瀆的沉靜力量。
她的美,不在于驚艷奪目的五官沖擊,而在于一種需要屏息細品的、極致靜謐的氛圍。尤其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至極,看向他時,卻沒有絲毫常人見到他的波動,只有純粹的、對待陌生工作伙伴的平靜,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淡漠。
傅衍珩唇角極輕微地勾了一下,一個近乎無形的弧度。
有趣。
他朝她微微頷首,聲音比電話里更真切幾分,低沉悅耳:“沈小姐,我是傅衍珩。”
沈傾辭站在原地,并未上前,只疏離而客氣地回了一句:“傅先生。”
態度明確——公事公辦,拒人千里。
傅衍珩仿佛未見,步調從容地走近,目光狀似隨意地掃過工作臺,最后落在那幅剛剛完成局部加固的清代山水畫上。
“沈小姐果然名不虛傳。”他語帶贊賞,目光卻重新落回她臉上,那審視的意味加深了,“看來我這件‘麻煩’,是找對人了。”
他的目光存在感太強,帶著一種仿佛評估珍貴藝術品般的銳利與探究。
沈傾辭微微蹙眉,不喜歡這種被全方位打量的感覺。
她稍稍側身,避開他直接的視線,語氣更淡了幾分:“傅先生有話請直說。”
傅衍珩察覺到她細微的回避,眼底深處那點興味卻更濃。
他不再迂回,從西裝內袋取出一張對折的便簽紙,骨節分明的手指將其推至她面前的工作臺上。
“這上面是我私人的聯系方式,”他看著她,目光專注,仿佛眼前是唯一重要的事,“關于那幅畫的修復,任何進展、任何需求,無論多瑣碎,請直接聯系我。”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帶上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我希望,能第一時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