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堂內殿,平日里鍛打聲不絕于耳的地方,此刻安靜得落針可聞。
張泰,器堂堂主,一個身形魁梧的漢子,正和劉長老一起,圍著一張石桌。
桌子中央,就放著那塊從廢器冢門口撿來的鐵板。
“就為這么個破玩意兒,把老子從床上叫起來?”張泰的口氣很沖,顯然沒睡好。
劉長老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指,在鐵板上方寸許的位置虛空劃過,感受著那股尚未完全散盡的熱流。
“老張,你看這字。”劉長老的嗓音有些干澀。
張泰哼了一聲,湊過去看。
他本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弟子亂刻亂畫,可一看之下,他臉上的不耐煩就凝固了。
“這不是刻的?!睆執嘌浴?/p>
“也不是鑄的?!眲㈤L老補充。
兩人都是玩了一輩子火與鐵的宗師,一眼就看出了門道。
這些字,是直接用某種高溫,在鐵板上熔煉出來的。
每一個筆畫,都是一道流動的鐵水冷卻后的痕跡,邊緣光滑,渾然天成。
張泰伸出粗大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其中一個字。
“以火為筆,熔鐵成書?!?/p>
他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八個字,呼吸都重了幾分。
“這得是什么樣的控火本事?”劉長老倒抽一口涼氣,“熱量只聚于筆尖,不傷周遭分毫。寫完這么多字,這塊破鐵板竟然沒有熔穿,沒有變形,只是溫熱……這……這不是人能辦到的!”
張泰沒理會劉長老的驚嘆,他站起身,走到旁邊的火爐前,抄起一把火鉗,夾出一塊燒紅的鐵錠。
他學著鐵板上的樣子,試圖用一道最細的火舌在鐵錠上寫一個“一”字。
火舌剛一觸及,鐵錠“嗤”的一聲,熱量四散,被觸碰的地方直接熔成了一個難看的大坑。
張泰把燒廢的鐵錠扔進水里,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他回到石桌前,再次看向那塊平平無奇的鐵板,臉上再無半點輕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敬畏。
上面的丹方內容,他一個字也看不懂。
但他看懂了這門手藝。
這是挑釁,更是傳道。
那位神秘的宗師,用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方式,在向整個器堂展示,什么才是真正的“道”。
張泰和劉長老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情緒。
是震撼,是慚愧,更是狂熱。
兩人不約而同地整理了一下衣袍,對著桌上的那塊廢鐵板,鄭重其事地拱手,深深一揖。
“我等,道不如也!”
行完禮,張泰直起身,臉上忽然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老劉,備車。”
“去哪?”
“丹堂!”張泰拿起那塊鐵板,用一塊最干凈的錦布小心包好,“王長老不是要找宗師嗎?宗師的回信來了,我親自給他送過去!”
“讓他也開開眼!”
……
丹堂,靜室。
王長老一夜未眠。
他心里煩躁,在屋里踱來踱去,地上的青磚都被他踩得發亮。
一個弟子匆匆進來稟報。
“長老,器堂的張堂主來了,說有要事?!?/p>
“張泰?”王長老皺起眉頭,“那粗鄙鐵匠來做什么?不見!”
“可是……張堂主說,是那位宗……宗師,給您的回信?!钡茏诱f這話的時候,聲音都在抖。
王長老的腳步停住了。
他猛地轉身。
“讓他進來!”
張泰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人還沒到,爽朗的大笑聲就先到了。
“王長老,別來無恙啊!一大早的,沒打擾你煉丹吧?”
王長老根本沒心情跟他兜圈子。
“東西呢?”
“什么東西?”張泰故作不知。
“張泰!”王長老壓著火氣。
“哈哈哈,王長老還是這么急性子。”張泰從懷里掏出那個錦布包裹,隨手往桌上一扔,“喏,你要的東西,那位宗師的回應。”
王長老一把抓過包裹,三兩下扯開。
一塊黑乎乎的鐵板。
他愣了一下,隨即看到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九竅通神丹的丹方!而且,是他公布的那部分之后,完全補全的內容!
找到了!
他真的回應了!
王長老的心臟狂跳起來,他貪婪地閱讀著那些生僻的藥材名,那些繁復的煉制步驟。
沒錯!就是這樣!古籍里零星記載的片段,全都對上了!
他的手開始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
然而,當他讀到丹方的末尾時,他臉上的狂喜凝固了。
那是一行評語。
一行用同樣手法熔煉出來的小字。
“神魂為藥,有傷天和,非道也。然技法粗劣,抽取煉化之法,錯漏百出,有污‘丹’道之名,可改良如下……”
技法粗劣?
錯漏百出?
有污丹道之名?
這十二個字,每一個字都化作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王長老的臉上。
他引以為傲,藏了一輩子的驚天秘術,在這位宗師的口中,竟然成了粗劣不堪的垃圾!
“豈有此理!”
王長老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一股血氣直沖頭頂。
他想發怒,想把這塊鐵板摔個粉碎。
可當他看到評語后面那段全新的“改良之法”時,他所有的怒火都卡在了喉嚨里,變成了透骨的寒意。
那段法門,構思之精妙,手法之狠絕,效果之霸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如果說他原來的法門是鄉間屠夫的笨拙宰殺,那這個改良之法,就是宮廷御廚的精準切割。
兩者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
對方不僅指出了他的錯誤,還給了他一個無法拒絕、讓他無法反駁的答案。
這已經不是羞辱了。
這是碾壓。
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明對凡人般的蔑視。
王長老只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一甜。
“噗!”
一口鮮血,沒能忍住,噴了出來,濺在那塊鐵板上,將銀色的字跡染得一片猩紅。
張泰在一旁看得分明,心里樂開了花,嘴上卻故作驚訝。
“哎呀!王長老,你這是怎么了?煉丹走火入魔了?可得保重身體?。 ?/p>
王長老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他沒有理會張泰的嘲諷。
他顫抖著手,擦去嘴角的血跡。
羞辱、憤怒、不甘……種種情緒在他胸中翻滾,最后,卻全都化作了一種更加恐怖的東西。
是貪婪。
無與倫比的貪婪。
他死死抓著那塊滾燙的、沾著他鮮血的鐵板,不但沒有絲毫的退縮,反而狀若瘋魔。
“改良之法……他竟然真的有改良之法……”
“哈哈……哈哈哈哈!”
他低聲笑著,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
“得到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得到他!”
王長老猛地站了起來,雙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一個能改良此等禁術的人……有了他,何愁大事不成!”
“北域第一丹師?算個屁!”
“我要做這天地之間,唯一的丹神!”
理智的弦,在這一刻,徹底崩斷。
張泰看著狀若瘋癲的王長老,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玩得有點太大了。
這個姓王的老家伙,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