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河岸的積雪被寒風卷得漫天飛,像撒了把碎鹽,打在人臉上又涼又疼。李銘坤攥著青城劍的劍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骨節(jié)凸起像串小石子——劍身上的赤色深槽映著雪光,像道凝固的血痕,看得他心頭發(fā)緊。那老者負手立在雪地里,破棉襖的下擺被風掀得獵獵響,活像面打了補丁的旗子,卻半點不見局促,反而瞇著眼上下打量李銘坤,嘴角勾著笑:“小伙子,你這站姿就輸了三分——重心太靠前,膝蓋繃得跟鐵塊似的,我若伸腳點你膝彎,你準得摔個屁股墩,雪地里沾一褲子泥!”
“休得胡言!不過是些唬人的說辭!”李銘坤話音未落,身形已如離弦之箭般欺近,腳下的積雪被踏得“咯吱”作響。他左掌斜劈而出,掌風裹著雪粒,像撒了把冰碴子,直取老者胸前“膻中穴”——這招“迎風朝陽”是青城派的入門掌法,本該舒展靈動,卻被他練得剛勁十足,掌尖掠過空氣時竟帶起“咻”的輕響,連旁邊的老槐樹葉子都被掌風掃得簌簌掉。
老者不慌不忙,腳尖在雪地上輕輕一點,身形像片被風吹偏的枯葉,輕飄飄地往旁邊挪了半尺,堪堪避開掌風。雪粒擦著他的破棉襖飛過,落在地上濺起細小的雪霧。他右手食中二指并起,快如閃電般指向李銘坤左胸“天泉穴”——這穴在手臂內(nèi)側(cè),皮薄肉嫩,若是被點中,整條胳膊都得酸麻無力,連劍都握不住。
“這點穴伎倆也敢拿出來獻丑!”李銘坤冷哼一聲,屈肘便往下砸,想把老者的手指磕開,心里還暗忖:“老東西年紀大了,手指準頭肯定不行。”誰料老者手腕猛地一轉(zhuǎn),像條滑溜的泥鰍,避開肘尖的同時,指尖已轉(zhuǎn)向李銘坤胸前“天池穴”——這穴離心臟極近,被點中輕則心悸手抖,重則當場暈厥,是個實打?qū)嵉囊Α?/p>
“好個變招!夠滑溜!”李銘坤心頭一驚,額角冒出細汗,上身猛地后仰,腰彎得像張弓,右腿卻如鞭子般朝老者小腹踹去,想逼他后退??衫险呔瓜駴]骨頭似的,腰腹猛地一縮,硬生生將身子矮了半尺,堪堪躲過這一腳,動作靈活得不像個老頭。更絕的是,他手上動作不停,雙指微微一曲,拇指上抬,變成“鶴嘴”形狀,仍朝天池穴啄去,指尖的寒氣幾乎要觸到李銘坤的衣襟,嚇得李銘坤后背都冒了冷汗。
“喝!”李銘坤暴喝一聲,渾身筋肉猛地繃緊,像塊被拉緊的弓弦,前臂橫格在胸前,“嘭”的一聲悶響,擋住了攻來的“鶴嘴”。雖覺前臂傳來一陣刺痛,像是被冰錐扎了一下,卻沒酸麻感,氣血仍順暢——幸好他早年練過鐵布衫,尋常點穴傷不到他。他趁機抖擻精神,拳腳齊出,像頭被逼急的豹子——左拳砸向老者面門,拳風剛猛,帶起的雪粒都快凝成冰;右掌掃向他腰側(cè),掌勢凌厲;膝蓋還暗暗蓄力,隨時準備頂擊,想打老者個措手不及。
老者被擋了一招,也有些訝異,眼里閃過一絲贊許:“小子倒有幾分硬氣!比我上次遇到的青城弟子強多了!”他不再硬拼,腳步輕快地在雪地里游走,像只圍著獵物打轉(zhuǎn)的狐貍——李銘坤的拳風剛猛,卻總打在空處,雪地上被拳勁砸出一個個小坑,濺起的雪粒落了他滿頭滿臉,活像個剛從雪堆里爬出來的雪人。
“《素問》說‘君火以明,相火以位’,你現(xiàn)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相火都快燒到頭頂了!”老者一邊閃避,一邊絮絮叨叨,像個在醫(yī)館坐診的老大夫,“你看你,鼻尖都冒油了,嘴唇還發(fā)干,這是陰虛火旺的征兆——等我擒住你,熬碗黃連阿膠湯給你降降火,保管你喝了通體舒暢,連晚上睡覺都不磨牙!”
“老匹夫!打就打,哪來這么多廢話!跟個老婆子似的碎碎念!”李銘坤被說得心煩意亂,拳風更急了。青城派的掌法本就舒展靈動,此刻他施展開來,肩、肘、手、膝、腳全成了武器——一掌“松濤穿云”劈向老者左肩,掌風帶著松濤似的輕響;一腳“踏雪尋梅”踢向他腳踝,腳尖勾起的雪粒都帶著勁;連手肘都帶著勁風,直撞老者胸口,想逼他硬碰硬。
蘇震在一旁看得真切,越看越心驚——老者的每一次出指,都精準指向李銘坤“手厥陰心包經(jīng)”上的穴位,從天池到天泉,再到曲澤,半點不差。他忽然想起魏離曾說過,吳中有種“時辰點穴法”,專挑經(jīng)脈氣血旺盛時下手,被點中不僅當場失力,還可能留下隱疾,而此刻正是戌時,恰是心包經(jīng)氣血最盛之時!
“師叔小心!他專點您心包經(jīng)!戌時這脈氣血最旺,被點中會心悸的!”蘇震忍不住喊了一聲,聲音在寒風里傳得老遠。李銘坤聞言,心里一凜,招式頓時收了幾分急勁,開始留意護住胸前和手臂的穴位,出拳也不再只顧著剛猛,多了些防御的變招。
兩人你來我往,眨眼間已過百招。李銘坤五十出頭,正是打架的黃金年紀,越打越精神,額角的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流,落在雪地上瞬間凝成小冰粒;老者卻漸漸氣喘起來,破棉襖的領(lǐng)口沾滿了雪粒,說話也沒了先前的中氣,聲音都有些發(fā)顫:“你這小子……體力倒好……比我年輕時候還能打……”
“老人家,不行就認輸吧!別硬撐了!”李銘坤一邊出拳,一邊笑道,語氣里帶著點調(diào)侃,“把奪劍的事說清楚,我就不押你去青城了——畢竟你年紀大了,經(jīng)不起山路顛簸,到時候走不動了,還得我背你,多麻煩?!?/p>
“呸!我還沒老到要你讓!你小子少得意!”老者急了,臉都漲紅了,突然從腰間掏出個黑黝黝的物件——竟是塊一尺長、一寸見方的烏黑鎮(zhèn)紙,看著沉甸甸的,像是烏木做的。他手腕一抖,鎮(zhèn)紙如流星般飛出,瞬間化作漫天黑影,密密麻麻的,將李銘坤全身罩住,風聲“嗚嗚”的,像有無數(shù)小蟲子在耳邊飛,看得蘇震都替師叔捏了把汗。
“小心!是暗器!”蘇震見狀,“唰”地拔出照膽劍——劍出鞘時帶起一陣寒光,雪粒落在劍身上,瞬間被劍氣劈成兩半,散成細小的冰屑。他跨步上前,身形像道閃電,長劍斜揮,“當”的一聲脆響,精準格開了砸向李銘坤面門的鎮(zhèn)紙。鎮(zhèn)紙被劍風震得脫手而飛,“咚”地插在雪地里,只露出個劍柄似的頭,半截都埋進了雪層。
老者愣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圓,像看到了什么怪事:“你這娃娃要以多欺少?青城門人就這規(guī)矩?打贏了不算,還得叫幫手?”
“前輩且慢!誤會了!”蘇震收劍入鞘,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得像魏離教的那樣,“您可是海寧光庵先生,王賓王老前輩?”
老者渾身一震,猛地后退數(shù)步,腳下的積雪被踏得“咯吱”響,他上下打量著蘇震,眼神里滿是疑惑:“你怎么認識我?我隱居吳中這么多年,除了幾個老朋友,沒幾個人知道我的名號?!?/p>
“晚輩曾聽家?guī)熚弘x說起過您的事跡?!碧K震朗聲道,聲音清亮,“家?guī)熣f,您隱居吳中時,姚廣孝曾三謁不得見,第四次上門,還被您罵‘和尚誤矣,助紂為虐算什么高僧’,羞得他掉頭就走,連門都沒敢進——這事在讀書人里傳為笑談呢。方才見您精通經(jīng)脈流注,還用水墨鎮(zhèn)紙作武器,家?guī)熣f過,王前輩最喜用烏木鎮(zhèn)紙當兵器,既能點穴又能打暗器,故斗膽猜測是您。”
李銘坤聞言,趕緊收拳,拱手行禮,臉上滿是尷尬,剛才的傲氣全沒了:“原來是王前輩!晚輩李銘坤,是青城派俗家弟子,方才多有冒犯,還望前輩恕罪!”他這才想起,魏離確實提過,年輕時在吳中認識個叫王賓的隱士,醫(yī)術(shù)武功都極高,還偷過好友戴思恭的醫(yī)書研讀,是個既怪又有才的老頑童。
王賓摸了摸下巴的胡茬,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破棉襖上的雪粒簌簌往下掉:“原來是魏離那小子的徒弟!當年他在吳中沒錢喝酒,還是我偷了戴思恭的診金請他的——那老小子喝多了,還把我的鎮(zhèn)紙當劍耍,差點劈了我的畫案,現(xiàn)在想起來還氣人!”
“至于這劍,”王賓指了指李銘坤手里的青城劍,臉突然沉了下來,語氣也嚴肅了,“前日我在江陽,見個惡少當街調(diào)戲良家婦女,還打傷了勸阻的路人,下手狠得很。我看不過去,就教訓了他一頓,順手奪了這劍——他說他叫羅浩,是青城弟子,還放狠話要我客死江陽,說要讓我知道青城派的厲害!”
李銘坤臉一紅,像被人扇了巴掌似的,趕緊解釋:“羅浩確是青城俗家弟子,是掌門師兄的徒弟,平時在門派里就有些囂張,沒想到在外頭這么不堪!晚輩回去定稟明掌門,嚴懲不貸,絕不讓他丟青城派的臉!”
“罷了罷了,年輕人難免犯錯,改了就好?!蓖踬e擺擺手,又恢復了老頑童的模樣,“誤會一場!你們這是要去江陽?剛才那烏篷船都跑沒影了,不如跟我一起走——就是我腳程慢,你們別嫌我拖累,走累了還得歇會兒喝口酒?!?/p>
三人踏著積雪往江陽走,官道泥濘不堪,坑洼里積滿了冰水,走一步滑三步,鞋底沾滿了泥,重得像灌了鉛。王賓走在前頭,時不時踢飛塊小石子,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歌詞聽得人哭笑不得:“雪地里走,泥里溜,不如回家喝杯酒……”李銘坤跟在后面,心里暗暗吐槽:“早知道不跟這老頑童上岸了,現(xiàn)在倒好,走得滿腳是泥,比在船上遭罪多了,還得聽他哼這破曲子?!?/p>
蘇震突然指著前方,眼睛亮了起來:“前輩,你看!那里有燈!”眾人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山丘上,有間竹屋亮著兩盞燈籠,暖黃的光在黑夜里格外顯眼,像雙溫柔的眼睛,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正好!天快黑了,走夜路不安全!”王賓眼睛一亮,加快了腳步,“距江陽還有三十多里,今晚就在這歇吧!有地方烤火,總比在雪地里凍著強?!彼氏忍ど贤ㄍ裎莸氖迓?,腳步輕快得不像個老人,倒像個發(fā)現(xiàn)糖人的小孩。李銘坤心里犯嘀咕:“這老東西怎么跟回自己家似的?連問路都不問,萬一主人不借宿,或者是個黑店,多尷尬?魏離說他是儒家出身,怎么連‘不擅入私宅’的規(guī)矩都忘了?”
到了竹屋前,蘇震才看清——這屋是用粗竹搭的,兩丈見方,看著簡陋得很,屋檐下掛著的燈籠是油紙做的,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梅花,花瓣都畫成了圓圈,一看就是新手畫的。大門緊閉,四周連窗戶都沒有,靜得能聽見雪落在竹頂上的“簌簌”聲,連蟲鳴都沒有,透著點古怪。
王賓走到門前,也不敲門,伸手在門上一推,“吱呀”一聲,門竟應(yīng)手而開,像是沒鎖。李銘坤和蘇震對視一眼,都皺起眉——魏離明明說過,王賓雖是豪放派,卻也是儒家出身,最講究“禮”,絕不會亂闖別人家門,更別說不敲門就推門而入了。
“前輩,這不太好吧?沒經(jīng)主人同意就進去,怕是不妥。”蘇震小聲提醒,手不自覺地按在了照膽劍的劍柄上,心里也有些發(fā)毛。王賓卻滿不在乎地往里走,揮了揮手:“放心!這屋主人我認識,是個采藥的老倌,常年不在家,留著也是空著——你們進來吧,里面有柴火,能烤烤火,還能煮點熱水喝?!?/p>
李銘坤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進了屋。屋里陳設(shè)簡單得過分,一張竹桌,兩把竹椅,桌面都有些開裂了,墻角堆著些干柴,旁邊還有個破陶罐,看著像裝水用的。王賓蹲在柴堆旁,掏出火折“啪”地吹亮,剛要引火,火折卻被門縫里灌進來的風吹滅了,火星子濺了他一手。
“晦氣!這破風!”王賓罵了一句,又掏出火折,這次蘇震趕緊上前擋住門縫,還用身體護住火折?;鹫劢K于點燃了柴火,“噼啪”聲里,暖意漸漸散開,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墻上晃動。李銘坤盯著王賓的背影,心里的疑惑更重了——這老頑童的舉動,怎么看都透著點古怪,說話的語氣、做事的風格,跟魏離描述的不太一樣,難道……他真的是假冒的?那真正的王賓在哪?這竹屋里又藏著什么秘密?他悄悄碰了碰蘇震的胳膊,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小心,蘇震會意,輕輕點了點頭,手仍按在劍柄上,沒敢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