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喧鬧的食堂,這狹小的一張桌子宛如凈土一般,靠近著中間橫亙食堂的柱子,如果是從右往左看的話,想必看不見靠在柱子旁用餐的北川綾音,她的身影被掩藏住了。
依舊是漆黑如墨的長發,北川綾音學姐安靜的低頭用餐,用勺子將蔬菜和米飯壓一下,接著撩起臉頰旁的頭發,小口小口吃著。
沒看手機,沒有朋友,她全部的態度都放在餐盤的飯上。
仿佛與世隔絕,所有的聲音被“咻”一下丟到數萬光年后。
餐食挺素。
有白米飯、煮茄子、裙帶菜淋了醬油,還有一份味增湯。
差不多,這些都是售餐窗口里最便宜的那部分。
可北川綾音咀嚼的很認真,一口接著一口,簡直讓人懷疑那是美食了。
“我們就坐這里。”他扭頭對大友翔志說著,指了指桌子。
“好啊……等等!”大友翔志只瞥了一眼,點頭后,過了片刻卻猛然拉住了林澤,“要不還是再找些別的地方,坐這里不太合適吧……”
林澤腳步一頓。
“怎么了?”
“學姐在那里。”大友翔志壓低了聲音。
“我們平常被你拉著跟學妹湊一張桌子,跟學姐有什么不行的?”
“北川學姐不是一般人……她是經濟院最難相處的「人氣女子」之一,關于她的惡評在學校論壇上滿天飛,據說還有點精神疾病,這可不是,喂——”
大友翔志話沒說完。
林澤已經將筆記放到了桌上,拉過椅子坐了下來。
“學姐你好,我們想在這里用餐。”他淡淡請求道。
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
北川綾音抬起臉頰來。
她愣了一下,看了眼前的林澤數秒鐘,之后把目光挪移到在身旁漲紅著臉的大友翔志身上。
沒有說話,她低頭繼續吃飯。
“咕咚”一下,站著的大友翔志,他喉嚨里傳來咽唾沫的聲音,硬著頭皮湊過來拉了椅子。
吱吱呀呀——
既尷尬又刺耳。
尋常男人不會有膽量靠近太過漂亮的女人,縱然她們明媚、動人、耀眼。
可就在她抬起眼的剎那,與之對視,自然而然膽怯的情緒會在心里滋生,太容易讓人聯想到自身的卑微。
在霓虹社會,男同胞們秉持著的是更為怯懦的行為和心理模式,再加上社會上男女關系畸形程度一直在上升。
對越耀眼的人,這卑微的心理就越甚。
縱使已經在座位上,可他感覺如芒在背,怎么都不舒服。
林澤則是看著北川綾音學姐餐盤里的食物,若有所思。
雖然很兩人私下里接觸不少,治療進行了好多次,但或許因為是同齡人的關系,在講述患病原因和日常生活上他了解的并不多。
治療過程中,北川學姐也很少說話,基本上是來維持精神狀態,把他的治療當成安定劑一樣的效果。
最關鍵的是……
每當林澤想更深入的了解一些,她會表達出很抗拒的狀態,這也普遍是精神疾病患者的狀態。
很多時候,北川綾音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疾病,或者她覺得這只是跟感冒、發燒一樣的小病,也許拖一段時間就自然痊愈了,畢竟在林澤的治療下,已經影響不到日常生活。
這就夠了。
不會再奢求更多。
這也是林澤想要她把日記本帶過來的原因。
原則上來說,這類疾病想要治好,離不開強制性的生活干預,一般需要放棄全部的學業老老實實在合適的地方靜養兩年,不一定要去到精神病院里,但確實需要醫生和家人密切關注。
上述手段,對于北川綾音顯然不可能,她已經在瞞著學校了,生怕收到休學申請。
那么,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對她來說才是真的要瘋掉了。
在這種情況下,林澤不敢強硬的逼迫她將所有的事情交代,只能一步步的引導。起碼她現在,在兩人私下治療的時候沒有那么拘束了,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釋放情緒的過程中去。
離下一次約好的日期,還有兩天。
儼然,北川綾音學姐沒想到會在食堂里遇到她。
假裝陌生人。
她勺子的速度明顯快了一些,與餐盤碰撞著,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一陣無言。
身大友翔志抓耳撓腮的難受。
“啊——林澤桑,我看山崎那邊好像需要一些幫助,他一個人端不穩托盤,我……我先過去了!”
他忍受不了這種詭異的氛圍,趕緊起身道。
隨后一溜煙兒跑去了售餐窗口那里。
于是。
整張餐桌,只剩下了他和學姐兩個人。
“你平常只吃這些嗎?”他試探性詢問。
等了一會兒。
“嗯……”北川綾音點了點頭,從喉嚨里擠出一聲。
“沒有一點點營養,這樣哪來力氣對抗突如其來的精神紊亂?”
她不講話,只繼續吃。
“對了,我的治療方案出來了,與上次的略有些不同,你要不要看下?”
北川綾音攥著勺子的手指,忽然用力。
她狠狠低了低頭。
誰能想到,在食堂里居然會偶遇林澤?
一看到他這張臉,數次的治療過程,不由自主的會浮上腦海。
日常的生活中,她一直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渴望,對她而言,這東西如同上癮了一般,不止治療過程之前會期待,晚上睡覺前都會聯想。
已經不知道多少次,林澤這張臉,出現在她的夢境里,朝她伸出手。
然后她悲哀的、甘之若飴的、無比渴望的抬起臉。
那些藏在靈魂深處,羞于啟齒的東西,對人格而言,即使連回憶起一星半點都會讓人覺得齷齪,那是對生而為人的尊嚴最大的侮辱。
“不……不用了。”她細如蚊聲道。
“那回頭我發你LINK上,有空你回下。”林澤沒有勉強,看出來她狀態不對,只能結束這個話題。
食堂里依舊人來人往。
林澤收回看她的目光,過了一會兒,抬腿朝售餐窗口走去。
等大友翔志和山崎悠端著三碗豚骨拉面走過來的時候,他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下午的三個小時,看來都要在病房里度過了,不過好在邁出了第一步,以后我們就是實習醫生了。”
“也可以是醫生啊,畢竟銘牌上沒寫。”
“你傻啊,銘牌上有顏色區分的,最低等的綠色是實習醫生,藍色是正式,主治醫生則是紅色,人家病人一眼就看出來了。”
“哦~”大友翔志恍然大悟般,詫異道:“我以為綠色是象征銘牌用了環保材料呢。”
有話癆的死黨陪著,他也沒那么尷尬了。
兩人坐了下來。
這才發現,林澤不知去向。
“誒?林澤桑人呢?”
“估計去買別的東西了。”
話音落下。
另一邊林澤拿著餐盤走過來了,上面擺著幾個雞腿,澆了肉汁,香氣撲鼻。
“呦,今天這么大方,居然請吃雞腿?”大友翔志驚奇道。
這校區的食堂,做出的雞腿很有名,軟爛鮮香。
并非簡單的照燒做法,而是將腌制好的雞腿先烤后煎,鎖住其中的水分后再小火燉爛,淋上松茸醬汁。
光是這餐盤擺到桌上,所散發出的氣味就讓人口舌生津了。
“我要開動了!”
“開吃。”
由于是林澤買的雞腿,兩人也不好意思全部夾走,一人只拿了一個,之后就開始享用美味的豚骨拉面。
期間,北川綾音抬眼看了下色香味俱全的雞腿,微微咬唇。
比起來她寡淡的餐食,這雞腿可顯得太香了,表面上還撒了芝麻,縈繞著的香味好像勾人的手一般,撩撥著她的鼻子。
片刻后,她迅速低下頭。
往嘴里不斷的塞著米飯和淋了醬油的裙帶菜。
整個食堂,由于人多,其實蠻熱的,縱使季節已經入秋。
空氣中飄著飯香味,但頗有些沉悶。
三人解決餐食很快,因為也餓了,不顧吃相,風卷殘云一般將拉面給吞到肚子里了。
“嗝~舒服了。”
“有點熱。”
飽腹的感覺固然舒服,可三人的額頭都有些微微冒汗。
“我也吃飽了,怎么說,一起回教室里吹會空調?”
“走!”
說罷。
兩人拉上林澤就要一起走。
“你們先去,我很快。”林澤說道。
大友翔志和山崎悠不置可否,端著餐盤,徑直往食堂的出口方向去了。
這時。
北川綾音學姐拿起手機,似乎是有人在給她發LINK,所以看了幾眼。
林澤喝了幾口味增湯,并沒有站起身來的意思。
相顧無言的寂靜中。
“無論如何,身體是最重要的,對抗病痛對身體和精神是雙重負擔,”他把盤子推過去,淡淡道:“吃了吧。”
“不用了……”她頓了頓:“謝謝你的好意。”
那張明媚的臉頰藏在手機后,看不清表情。
林澤再度沉默了一會兒。
他站起身來,端起餐盤。
那盤雞腿仍擺在中間。
“就當是喂狗。”他低聲說了一句,頭也不回的走了。
一瞬間,北川綾音怔住了。
沒人能注意到,她握著手機的手指逐漸有些發青,似乎特別用力一般,連呼吸也急促了起來,如同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般。
好半晌后。
她光潔的下巴尖露出來,可有些泛紅,如同要滴下血來。
白皙的手伸出,捏住餐盤的一角。
北川綾音將用筷子戳下一塊雞腿肉,猶疑片刻,繼而光速塞進嘴里。
頃刻,軟爛的肉在舌尖滑過,噴香的肉汁在口腔里四溢開來,在咀嚼了兩下后,不經意就滑入了喉嚨里。
原本。
她覺得自己吃飽了。
但是在雞腿肉入口的那一剎那,饑餓的感覺再次被激起,先前那些寡淡的飯食比起來肉帶來的滿足感,根本無法對比。
然而,更恐怖的卻是那被突然激活的、內心的興奮以及被羞辱的感受。
北川綾音解決完了第一只雞腿,開始進攻第二個。
就在這個時候。
從食堂過道里一路搜尋過來的村山薰,看到了她,眼眸中流露出一抹驚喜。
“綾音~”她喊了一句,沖著北川綾音招手:“你這么快就吃完了?我才剛從校外過來。”
北川綾音抬起臉頰,沖她點了點頭:“我剛才看到你的LINK消息了。”
“吃的雞腿嗎?好不好吃,讓我嘗一下?”
村山薰沒有任何拘束的坐到她身邊,湊近了,無比親昵的詢問。
可是。
下一秒。
“嗚——嗚——”
北川綾音將餐盤調轉了方向,拿起來,挪到另一邊,以極其不友善的眼神看著她,喉嚨里發出陣陣低沉的警告。
甚至左側嘴角光潔的牙齒都呲了出來。
村山薰:“?”
“原本打算等你的。”‘嗚’了片刻后,北川綾音突然正常道。
“你剛才……”村山薰面露難色:“我只是想吃一口嘛,別那么小氣。”
“你吃啊。”
“可你把餐盤都拿那么遠了啊。”
“啊?是嘛……”
搖了搖頭,村山薰心中嘆氣。
綾音醬的病癥果然是越來越嚴重了……
……
關于霓虹國的學業制度,坦白講,跟其他國家有一定的差距,區別在于他們初、高中部的時候,學生們的升學壓力沒有那么大,相對來說很寬松,上午沒有早校和體操,下午的時候三點就完成了一整天的學習。
其余的時間,可以自行選擇進行社團活動,實在不想在社團里待著提前回家也可以。
并且,他們的課堂氛圍相對寬松,哪怕學習的東西也較為簡單化。
從上到下,彌漫著一種“社會性培養”的感覺,意味學生們可以自主選擇想要的職業,并不是非要讀名校、成績很優異才能被人看得起,只要有獨立性就夠了。
打個比方。
林澤在高中部的時候,有一些成績差的同學,其中有人連大學都沒讀,由于熱愛烘焙,直接就下學去了烘焙店,然后她的夢想就是開一家面包店。
在這種情況下,老師也不會強迫她學習,反而會鼓勵對方在學校的時候多參加社團活動,以及培養一些生活技能,德智體美勞有任何一項突出,滿足在社會上的生活條件,對于老師來說就算培養成功了。
這種整體性的意識,也反應在教材內容上,華夏所流通的官方教材及大大小小的考試,難度一定高于霓虹教材。
然而,上述現象。
對于想要考取名校的人來說,根本不是什么好消息。
相反,學校里的低壓,反而會讓校外的生活變得高壓。
霓虹名校無數。
如果學生的目標是東京大學、京都大學、慶應、早稻田之類的名校,那么所要付出的努力,所要卷的程度,不會比任何一個國家的頂級優等生所付出的努力少。
當初,林澤這些學生們一樣學習的廢寢忘食,在校外給自己施加壓力,目的就是為了通過考試。
霓虹的升學制度略有不同,除了要參加“全國統一考試”外,還要參加心儀院校的二次考試及三次考試。
在全國統一考試中,取得90%以上的成績,可獲得參加院校二次考試的機會,而這個院校二次考試的難度,純粹是地獄難度。
再者,一些名校的頂級專業,通常會設計三次考試,大體上分為兩種——面試和論式。
學校的考試官會對學生的表達能力,以及論述能力——現場出一個論述題讓學生作答,進行考核。
無疑,東京大學大學院醫學部,屬于頂級專業之一。
林澤這些人,看起來沒多么特殊,實際上,他們從進入醫學部的那一刻開始,已經踏上了青云之路。
每個人都有資格在霓虹的社會中,作為一個獨立的社會人生存,但想成為受人尊敬的人上人,所要在意的,就不只是“生存”那么簡單了。
而東大的頂級專業,無非那幾種。
除去享譽世界的醫學部,仍有政客搖籃的法學部、金融搖籃的經濟部、坐擁諾貝爾獎的理工部、與國家支柱級別企業合作密切的信息科學部。
對于林澤他們來說。
無疑,在朝氣蓬勃的年紀,人生才剛剛開始。
……
中午短暫的歇息。
換上了白大褂,醫學部(2)班的所有人,準時在附屬病院的樓下集合,等著帶隊師長南野勇和藤田副教授前來。
一行人躲在醫院樓下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