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看熱鬧的人多了些,都竊竊私語著,或許是怕惹上事情,他們站得都有些遠,幾乎將縣丞家門口圍成了一個扇形的戲劇場,從觀眾的站位來看,甚至讓人聯想到那些古典戲劇院和歌劇演出廳。
王婉忽然感受到些許爽快和享受,就好像忽然有一束光追到她的身上,背后站著無數觀眾,所有人都在等待她下一幕表演。
“這可是我穿越過來的第一臺大戲,可得唱好了呀。”她小聲嘀咕了一句,挺直了腰板,背著手站在門口繼續等待。
忽然,王婉發現人群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賀瘦瘦弱的身體被人擠得左搖右晃,好在他比起一般人稍微高一些,仿佛一根竹竿似的隨風搖擺了一陣,又擔憂地在人堆靠后位置探頭望向王婉的方向。
“賀瘦,他也來了啊……”王婉愣了一下,恰好和對方擔憂的眼神對上。
也不知那野桃花似的臉是不是能下蠱,王婉那斗志蓬勃的心思忽然間好像被一陣風拂過,不由得走神了片刻:“這小孩,站在人堆里面真出挑呢。”
忽然,縣丞府中又有了新的動靜,王婉循聲看去,就看到一個低矮微胖穿著得體長衫的男人正在一邊責罵剛剛兩個家丁,一邊急匆匆走出來,甫一出來便沒有看王婉,而是像斗雞似的張開雙臂驅趕:“去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人群作勢要散開,卻又沒有完全散開去,只是用一種“將去做”的狀態敷衍著那男人的驅趕。
男人也沒有糾纏,只是轉了一圈重新繞回王婉面前:“婦道人家,你不要危言聳聽!什么我們包庇新姑爺,還牽扯我們老爺!你這要是去了衙門,可是死罪。”
王婉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跟男人微微拱手:“我自然相信縣丞老爺不是有意包庇,我也想知道為什么堂堂舉人老爺,眼下如此風光,卻連欠我的十兩銀子都不樂意還。”
那管家模樣的人站定下,打量一番王婉后幽幽開口:“你說新姑爺欠了你的錢,可有憑證?”
——這是王婉覺得最為尷尬的一點。那位王小姐在將錢盡數交給吳疑,沒有留下任何憑證,只相互用言語交付了真心。
她一心要做崔鶯鶯,無奈吳疑可不是什么張生。如今生存需要錢財,想要將那些錢討要回來,便顯得格外艱難。
“沒有憑證。”
“可有欠條?”
“沒有欠條。”
管家大笑幾聲,隨即仿佛是為了向眾人解釋一樣大喊:“大姑娘,咱們要債起碼得有個欠條吧?你這樣既沒有憑證,也沒有欠條,上哪里說去都不占理啊!”
他轉過身,笑瞇瞇地頗為溫和地勸說:“口說無憑,大姑娘還是回去找找有沒有欠條吧!如果你真的能找到欠條,那我們老爺素來秉公執法,是斷然要為你主持公道的。”
王婉知道自己身處劣勢——但是這并非意料之外,從她不斷反復咀嚼那段記憶,并最終也沒能找到一點憑證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次金融糾紛最難的一點在于如何在沒有欠條的情況下讓吳疑把錢還回來。
常規手段是不可以的,沒有借據是不爭的事實。
但是在有些特殊情況下,如果當事人因為知識匱乏或者教育水平較低,沒有定借據的習慣和知識,那么即使沒有欠條,也不能直接當做這件事沒有發生。
“貴人老爺,請容許民女為自己申辯一句!”王婉走上前,忽然提高了聲音,“吳老爺進京趕考之前,曾去拜會家父,家父知曉學子趕考的艱難,便把多年辛苦攢下的一點點錢,合計十兩銀子暫時借給吳疑,以防山高路遠,有個萬一。”
王婉說著,不由得一聲嘆息:“父親欣賞吳老爺的才華,為了不給他壓力,沒有留下欠條。卻不想當日的信任盡數錯付,如今吳老爺功成名就,居然就翻臉不認賬!”
“父親?”這管家忽然有點變了臉色,“你父親是誰?”
“家父乃是大槐村人氏,姓王名篤,字奮之。”
“哦,是王秀才!”
“就是那個考了二十年多也沒考上舉人的王秀才?”
“他總是神叨叨的,想不到他還會資助吳老爺去科考?”
王婉直了直腰板,露出有些義憤悲哀的表情:“這位貴人,請您回去問問你們姑爺,他當真沒有欠這筆錢?家父當時的信任和欣賞,換來的就是這般錯付嗎?”
“若不是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錢,若不是父親已經去世我一個人孤苦伶仃,我又何嘗愿意上門討要那筆錢?如果今日吳老爺當真還說不認識,沒有這筆錢。反正我這弱女子在這世道也難活下去,我干脆回去一頭撞死我爹墳上,也省得繼續被世道磋磨。”
王婉說著,有些動情地抽泣幾聲,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過往人都不由得同情地望向她,甚至有人小聲嘀咕起來:“好可憐呢……”
“是呀,想不到吳老爺是這樣的人。”
這一下,管家有點沒轍了,他與左右又急匆匆走回府內。
過了不少時間,雖然等待讓人有些困乏,但是小小的縣城難得有這么大的熱鬧,人群不散去,反而又聚攏了不少。
王婉也不著急,站在門口繼續等著。
太陽微微朝著中天的位置緩慢行走,時間已經接近中午。
周圍人群依舊離開她有一定距離,他們謹慎而駑鈍地站在不遠處,有些則跑到樹蔭下或者墻根下坐著。古代世界的時間似乎很緩慢,衣服破舊的人很多,忙碌的人卻很少。
王婉被曬得有點難受,渾身黏答答都是汗漬,不知道過了多久,那門里傳來了腳步聲,她循聲看去,在潮濕有些暗淡的視野里,她終于見到了那個男人。
——那位掠奪走王婉所有錢財,卻忘恩負義與縣丞千金訂婚,甚至原本屬于王婉的錢也不愿償還,害得王婉險些絕食而亡的新科舉人老爺,吳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