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漫長,塵土飛揚。
朱棣牽著馬,一步一步,走得極穩。
他不再是那個倉皇離開吳家村的軍士。每一步踏下,都像是在丈量著這片土地,將沿途的所見所聞,那些殘破的村莊,麻木的臉龐,還有吳家老漢強撐著不倒的脊梁,全都刻進骨子里。
他終于明白了。
范統那個胖子,讓他送這些包裹,根本不是因為什么順路。
那個平日里嬉皮笑臉,滿嘴胡吣,摳門到恨不得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的家伙,是讓他這個生在天家,長于深宮的燕王,親眼看一看,這龍椅之下,到底是由什么支撐起來的。
是用無數個吳莽,劉三炮,張老四這樣的名字,用他們父母的眼淚,妻兒的期盼,還有他們自己滾燙的鮮血和碎裂的骨頭,支撐起來的。
這條路,是范統給他上的一堂課。
一堂在皇宮里,在兵書上,永遠也學不到的課。
要是范統知道他怎么想,一定會無辜地咧嘴:“你想多了,就是你順路,省點郵費。”
朱棣的心,前所未有的沉重,也前所未有的清明。
應天府,坤寧宮。
馬皇后在殿內來回踱步,鬢角的銀絲在燭光下若隱若現,臉上的焦急怎么也掩蓋不住。
“重八!你不是說探馬來報,老四午時就該到了嗎?這都什么時辰了!”
龍椅上坐著的朱元璋,手里捏著份密折,聞言抬起頭,臉上也有些不耐:“快了,快了!你再坐會兒,腿不酸?”
“我兒子都要回來了,我哪還坐得住!”馬皇后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聲音尖細,帶著喜氣。
“陛下!娘娘!四皇子殿下……回來了!”
朱元璋和馬皇后對視一眼,同時起身,快步走向宮門口。
只見月光下,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牽著一匹疲憊的戰馬,正緩緩走來。
朱元璋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他瞇起那雙小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自己的兒子。
這還是他的老四?
個頭比離京時,生生高出了一個頭,肩膀寬闊得像座小山,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軍服,卻被渾身的肌肉撐得鼓鼓囊囊。那張臉,被風沙刻畫得棱角分明,皮膚黝黑,眼神沉靜,卻又藏著一絲說不出的悍氣。
“咱老朱家,還有這么高的個頭?”朱元璋下意識地嘟囔了一句。
“咋的!”身旁的馬皇后頓時柳眉倒豎,鳳眼一瞪,“朱重八!你什么意思?”
“沒!沒有意思!”朱元璋連忙訕笑,臉上堆起褶子,“我這不是高興嘛!咱兒子,長大了,長結實了!”
馬皇后冷哼一聲,不再理他,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去。
朱棣走到近前,松開韁繩,將馬背上最后一個包裹卸下,雙膝跪地,聲音沉穩。
“不孝孩兒朱棣,拜見父親,母親。”
“快起來!快起來!”馬皇后一把將他扶起,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她伸出粗糙的手,在朱棣身上上下摸索著,嘴里不停地念叨:“好,好,全須全影的就好……我的兒啊,你可讓娘想死了!”
她一邊哭,一邊拉著朱棣往里走,“快,跟娘進屋,娘給你做了一桌子你最愛吃的!瞧你這黑的,瘦的……”
朱元璋腹誹“就這還能叫瘦?慈母多敗兒啊!”
朱棣被母親拉著,聞著那熟悉的馨香,心里那塊最堅硬的冰,也悄然融化了一角。
朱元璋走上前,重重拍了拍朱棣的肩膀,感受著那結實得像鐵塊一樣的肌肉,滿意地點了點頭,哈哈大笑:“不錯!不錯!這才是我朱元璋的好兒郎!”
朱棣將那個包裹,連同懷里的蠟丸,一并遞了過去。
三人來到偏殿,桌上早已擺滿了珍饈美味。
朱棣是真的餓了,他拿起筷子,便如風卷殘云一般,看得一旁的馬皇后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嘴里不住地埋怨著徐達,說他沒照顧好自己的兒子。
朱元璋則坐在一旁,打開了徐達的密折,又拆開了蠟丸。
他看得極慢,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鎖。
等他看完,一抬眼,整個人都愣住了。
滿滿一桌子菜,已經空了。
朱棣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對著門口的太監喊了一聲。
“再來一桌。”
朱元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他再低頭看看密折上,關于前鋒營那離譜的伙食賬單,又看看自己這個膀大腰圓,食量驚人的兒子。
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
要是大明有幾萬個這樣的兵……怕不是要把他這皇宮都給吃干凈了!
太子朱標進來的時候,第二桌菜也快見底了。
馬皇后心疼地看了兒子一眼,便知趣地離開了,把空間留給了這父子三人。
朱元璋將密折遞給朱標,示意他也看看。
“老四,范統說的那個什么黃巾力士,可是真的?”朱元璋的聲音低沉。
朱棣搖了搖頭:“回父親,兒臣不知。但前鋒營確實用過一種秘藥,用藥之后,飯量奇大,尋常士兵一人,能抵旁人三五人之食。范統身邊的親兵,消耗更是恐怖。”
他頓了頓,繼續道:“但其力大無窮,耐力驚人,悍不畏死,戰力遠非尋常軍士可比。”
“那范統,為人如何?”朱標溫和地問道。
“愛兵如子,愛財如命,酷愛美食,卻……不貪戀權位。”朱棣想了想,用了這樣一個評價。
隨后,他將自己從化名“朱虎”加入前鋒營開始,到嶺北血戰,再到一路南歸的所有見聞,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說了出來。
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絲毫隱瞞。
包括范統的種種騷操作,吳莽的死,傷兵營的決絕,還有他送包裹時,看到的那些人間慘狀。
朱元璋和朱標,都沉默地聽著。
一個是大明朝的開創者,一個是未來的守護者,他們從朱棣的敘述里,聽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朱元璋聽到的是一支戰無不勝的虎狼之師,是橫掃漠北的可能。
朱標看到的,卻是這支軍隊背后,那沉重到足以壓垮國庫的負擔,和無數破碎的家庭。
“若以此法強軍,我大明國庫,不出三年,便會告罄。”朱標的眉頭緊緊皺起,“況且,以藥石催發之力,終非正道,恐有后患。”
朱元璋沒有反駁。
他看著還在大快朵頤的兒子,又看了看那份伙食賬單,搖了搖頭。
養不起啊,養不起!
密信里還說,這只是稀釋了百倍之后的效果。
要是原液……他不敢想。
“來人。”朱元璋沉聲喊道。
一名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如鬼魅般出現在殿內,單膝跪地。
朱元璋將那瓶綠油油的“神仙油”和那卷丹方,扔了過去。
“藥劑,找死囚試驗,記下所有反應。”
“藥方,交予龍虎山天師府,讓他們給咱好好參詳參詳,這上古神獸的骨頭,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遵旨!”錦衣衛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陰影里。
朱元璋看著窗外深沉的夜色,心中既有得到利器的興奮,又有利器太過鋒利,隨時可能割傷自己的隱憂。
范統這胖子跟他爹一樣滑不溜秋,這到底是上天賜給他的福將,還是一個足以把他吃窮的無底洞?
他現在,也說不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