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如草原上憑空生出的無數只血色眼睛,從四面八方死死地釘住了他們。
震天的戰鼓聲和喊殺聲,混雜著無數戰馬的嘶鳴,像要把人的五臟六腑都從喉嚨里給震出來。
“操!”范統將啃了一半的羊腿狠狠摜在地上,滿嘴的油都來不及擦,小眼睛里迸射出兇悍的光。
“他娘的,真把老子當盤菜了!”
前鋒營的士兵們,在最初的驚愕之后,迅速在各自軍官的咆哮聲中,組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圓形盾陣。上百面塔盾“砰”地一聲砸在地上,連接處嚴絲合縫,像一只黑色的鋼鐵巨龜,趴伏在了這片死亡的草原上。
而此時,百里之外的嶺北主戰場,真正的地獄之門已經開啟。
徐達率領的中路軍,剛剛抵達預定地點,還沒來得及扎穩營盤,無數的元軍騎兵就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一樣,從各個山坳和丘陵后方涌出。
為首的大纛旗上,一個碩大的“王”字,在風中獵獵作響。
擴廓帖木兒!
這位北元最后的擎天之柱,親臨戰場!
元軍騎兵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沖擊著明軍的陣線,明軍在徐達的指揮下迅速的組成的防御陣型,但在對方悍不畏死的沖鋒下,也是搖搖欲墜。更致命的是,他們的后勤補給線,在第一時間就被一支元軍騎兵給切斷了!
“殺藍玉!扒他褲衩!”
“宰了那個生兒子沒??的狗東西!”
相較于主戰場的沉默絞殺,藍玉這邊,則充滿了元軍士兵們狂熱而憤怒的咆哮。
所有的攻擊,都瘋了一樣,朝著那面高高飄揚的“藍”字帥旗涌來。
箭雨如蝗,遮天蔽日,發出令人牙酸的尖嘯,狠狠砸在范統前鋒營的盾陣上。
“叮叮當當!”
密集的撞擊聲連成一片,火星四濺。厚重的塔盾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鋼鐵城墻,任憑箭雨如何肆虐,都難以撼動分毫。
藍玉氣得一張俊臉漲成了豬肝色,他現在就算是用腳后跟想,也知道自己這口黑鍋是背得死死的了。
“范統!你他娘的給老子頂??!”
“標槍!飛斧!給老子往死里扔!”范統扯著嗓子,發出了反擊的怒吼。
盾陣的縫隙中,猛地伸出上百條肌肉墳起的粗壯手臂。
“咻咻咻——!”
黑壓壓的標槍和旋轉飛舞的雪亮飛斧,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死神的鐮刀,瞬間覆蓋了沖在最前面的元軍騎兵。
沖鋒的陣型,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鐮狠狠掃過,瞬間倒下了一大片。
人馬的慘叫聲,骨肉被撕裂的沉悶聲響,混雜在一起,譜成了一曲血腥的樂章。
然而,元軍實在是太多了。
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刻踏著同伴溫熱的尸體和內臟,悍不畏死地沖了上來。
“撞!”
“轟——!”
元軍的騎兵,用最野蠻的方式,直接用戰馬的身軀,狠狠地撞在了前鋒營的盾墻上。
巨大的沖擊力,讓幾名頂在最前面的重甲士兵都忍不住向后悶哼著退了一步,嘴角滲出鮮紅的血絲。
“殺!”
短兵相接!
前鋒營的士兵們,咆哮著揮舞起手中的狼牙棒和重斧,與沖破箭雨的元軍狠狠撞在一起。
這是一場純粹力量與野性的碰撞,沒有任何花巧可言。
重斧劈下,連人帶馬,直接被砸成一團模糊的血肉。
狼牙棒揮舞,每一次都帶起一片碎裂的骨頭和飛濺的腦漿。
前鋒營展現出了驚人的韌性和恐怖的殺戮效率,他們就像一臺臺被開動了的絞肉機,沉默而高效地收割著敵人的生命。
可元軍的人海戰術,仿佛無窮無盡。
一名重甲士兵,剛剛用重斧將一名敵人連人帶馬砍翻在地,側面就同時沖來三名元軍,三把雪亮的彎刀,不約而同地砍向他的脖頸和臂膀連接的甲胄縫隙。
“鐺!鐺!鐺!”
火星四濺,厚重的甲胄擋住了致命的攻擊,卻也留下了三道深可見骨的劃痕。
那士兵怒吼一聲,回身一斧,將其中一人直接掃下馬背,可他的后背,卻又被另一名元軍的長矛狠狠刺中。
“噗嗤!”
鋒利的長矛從甲胄的縫隙中刺入,帶出一股滾燙的血箭。
那士兵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悶哼一聲,卻依然死戰不退,直到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力竭倒下,瞬間被無數的馬蹄踏成了肉泥。
傷亡,開始出現了。
朱棣的眼睛,一點點變紅。
他手下的一個小旗,五十名弟兄,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里,已經倒下了七八個。
他親眼看到一個平日里總愛跟在他屁股后面,吹牛說自己回家要娶村里最漂亮姑娘的年輕士兵,被一根勢大力沉的狼牙棒砸碎了面甲,半個腦袋都塌了下去,紅的白的流了一地。
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混合著冰冷的殺意,從他心底最深處,轟然爆發!
他不再固守陣地,而是指揮著手下僅剩的四十多號人,像一把淬了劇毒的鋒利錐子,利用盾牌和同伴的尸體作為掩護,不斷地進行著小范圍的穿插和反擊。
“左三步,捅他馬腿!”
“右邊那個胖子!別管人,掏他褲襠!”
“都他娘的別硬拼!用腦子!讓他們自己撞死在咱們的刀口上!”
朱棣的聲音變得冰冷而沙啞,他的戰術刁鉆而陰損,每一次都攻擊敵人最意想不到,也最脆弱的地方。
他手下的士兵,在他的指揮下,傷亡率竟然奇跡般地降低了。
他感到自己體內的某種東西,正在徹底蘇醒。
那個在皇宮里的燕王,正在消失。
一個冷酷、高效、為了勝利不擇手段的“朱虎”,正在這片血與火的煉獄中,破殼而出!
“頭兒!頂不住了!西邊的陣線快被沖垮了!”寶年豐渾身浴血,他那柄厚重的開山斧,斧刃上都砍出了好幾個猙獰的缺口。
范統看著周圍成片倒下的明軍士卒,牙都快咬碎了。
協同作戰的其他明軍部隊,裝備和訓練遠不如前鋒營,在元軍這種不計傷亡的瘋狂沖擊下,已經開始出現潰敗的跡象。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所有人都要死在這里!
“牛魔王!”范統一聲怒吼。
“哞——!”
他胯下的坐騎發出一聲震天咆哮,兩只牛眼變得血紅,鼻孔里噴出兩道灼熱的氣流。
“所有騎兵!還能動的,都給老子跟上!沖!給老子撕開一個口子!”
范統將他那柄大號斬馬刀高高舉起,一馬當先,如同一顆黑色的炮彈,朝著東面元軍包圍圈最薄弱的方向,狠狠地撞了過去!
前鋒營殘存的數百名騎兵,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緊隨其后,形成一個鋒銳無匹的箭頭!
“擋我者!死!”
范統的斬馬刀,卷起一片腥風血雨!
他的部隊,像一把在爐火中燒得通紅的烙鐵,硬生生地燙穿了元軍厚重的包圍圈!
“快走!”
藍玉看到缺口出現,立刻對范統嘶吼道,他的聲音因力竭而沙啞。
“這里只是偏師!他們在用人命拖住我們!擴廓帖木兒的主力,肯定在圍攻徐帥!你立刻帶騎兵去支援主力!”
藍玉的眼神,從未有過的凝重和決絕。
“記住,到了地方,不用等命令!怎么打,你說了算!直接掏了王保保的老窩擒賊先擒王,給老子往死里干他!”
“老子留下來,給你們殿后!”
“記著好好活著,帶著你的士兵活著”藍玉說完默默的看了一眼在范統身邊的朱棣。
范統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這位滿臉決絕,渾身浴血的悍將,沒有多說一個字,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朱棣也附和著點了下頭。
“駕!”
他調轉馬頭,帶僅存的騎兵,頭也不回地沖進了茫茫的黑夜之中。
身后,是藍玉帶著步兵,死戰不退的咆哮聲,和逐漸被無窮無盡的喊殺聲淹沒的背影。
前路,是生死未卜的主力戰場,和擴廓帖木兒親手布下的天羅地網。
范統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支北伐大軍的命運,有一部分,已經沉甸甸地壓在了他這個胖子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