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初響,青銅巨鐘的顫音如同冬日凍硬的絲線,纏繞在松柏枝椏間,隨露水滑落青石板,碎成一地清泠。外門寮房內,周藏岳正為韓立包扎傷口,粗布繃帶在他指間纏繞三圈后方才系緊。打結時扯動傷口,韓立疼得齜牙咧嘴,汗珠從額角滾落,直鉆進衣領。
隔壁鋪位的李二柱對著一面缺角銅鏡發呆,鏡中映出他額角前日磕碰留下的淤青。他轉過頭來,那淤青在晨光里泛著青紫,嘴角扯出個僵硬的笑:“周藏岳,柳師兄說辰時去演武場......叫大名總覺得在喊別人,不如還叫我柱子順耳.....”
三人相視而笑,眼里都藏著窘迫。五日來,三十三個出身貧寒的孩子擠在三間大通鋪里,個個衣衫襤褸。自那次竹林遇險之后不幾日,同行的小伙伴又陸續來了兩個,其中赫然還有王屠夫家的王胖。
晨鐘余音未散,眾人已行至演武場。青石板上結著薄霜,踩上去咯吱作響。孩子們按高矮排成三列,周藏岳站在中間靠前位置,剛好能看清場邊弟子:一個十五六歲的青袍少年,腰間銅令牌刻著“內”字泛著冷光;身后站著十七八歲的藍袍弟子,青銅令牌邊角已有磨損;角落還有個灰袍弟子正輕緩地掃著落葉,仿佛怕驚擾了地上的霜花。
“都站好!”青袍少年聲音清冽,“我名柳布俠,內門弟子,負責今日靈根測試。這位是五長老。”他側身向石凳上的老者欠身,語調陡然轉為恭敬:“五長老親自壓陣,喧嘩者按門規處置,輕則罰劈柴三月,重則逐出山門!”
周藏岳悄悄望去,只見五長老邰峰閉目養神,清瘦面頰泛著冷光,花白長眉垂至眼角。雖紫袍上沾著幾根草屑,卻熨帖得沒有半分褶皺,領口云紋刺繡,在晨光中若隱若現。場中央立著半人高的測靈石,通體乳白,兩尺見寬的石面上布滿了河脈般的紋路,泛著瑩潤光澤,看得人心里發緊,手心滲出細汗。
“看好這測靈石。”柳布俠指尖輕拂石面,激起淡淡光暈,“靈根乃溝通天地靈氣的橋梁,分金、木、水、火、土五屬。這聚靈礦脈奇石上,金紋如絲、木紋似葉、水紋像波、火紋若焰、土紋如丘,屬性不同,亮光各異。”
“靈根品級決定修行快慢。”柳布俠目光銳利如刀,“單靈根為天品,百年難遇,引氣入體瞬間可成;雙靈根真品上佳,進境穩健,十年必筑基;三靈根、四靈根次之,需費心調和屬性;五靈根......”他聲音沉如冰窖,“比無靈根稍強,卻如散沙難聚,十年苦修不及真品一年進境。往年需三靈根方能入門,今年大災,宗門開恩,測出靈根者皆可留下。”
“修行步步艱辛。”五長老忽然睜眼,聲音清晰如石子落入靜水,“先淬體強筋骨,再煉氣入丹田,而后筑基凝氣成旋,方算踏上仙途。丹田存靈氣,經脈運靈氣,小周天通四肢,大周天貫全身。五靈根者經脈如漏勺,需百倍辛勞方能聚氣。今年寬限一年,練不出靈氣感應者自行離山。”
周藏岳攥緊衣角,不敢奢望單靈根,只求別是最差的五靈根。余光掃過場邊弟子衣袍,心中已明了等級:青袍繡細竹紋,藍袍布料粗糙,灰袍打著補丁。青袍最高,藍袍次之,灰袍最差。至于紫袍......該是極高輩分了。
測試開始,綢緞鋪老板的兒子趙小盛穿著錦緞襖上前,手掌剛按上測靈石,石面便“嗡”地亮起刺眼青光與紅光。青紋如竹葉舒展,紅紋似火苗跳躍,交織得讓人睜不開眼。“木火雙靈根,真品!”柳布俠竹簡劃響,五長老微微頷首:“根骨尚可,入內門候補。”
趙小盛昂首站到青袍隊尾,下巴翹得老高,故意朝周藏岳他們這邊瞥來。后續測試中,梳雙丫髻的女孩測出穩定的火土雙靈根,瘦高男孩的金水土三靈根卻忽明忽暗。
周藏岳默默數著:真品靈根已有四人,三靈根十來個,四靈根測試時柳布俠總皺眉念叨“可惜”。輪到李二柱時,周藏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李二柱顫抖的手貼上測靈石。石面先暗后亮,溫潤黃光與盎然綠光穩穩流轉,無半分紊亂。“土木雙靈根,真品!”柳布俠提高聲音,“入內門候補。”
李二柱嘴唇哆嗦,走到隊列時回頭張望,與周藏岳對視的瞬間,兩人都紅了眼眶。至少,二柱子不用做雜役了。
“韓立。”柳布俠聲音平穩。韓立挺直腰板上前,手掌按上靈石,清澈藍光如溪流蜿蜒,金光似細線交織,紅紋似楓葉飄落,穩定純粹如打磨過的玉石。“金水火三靈根,三品上等。”柳布俠在竹簡上劃下深痕,“入外門。”韓立朝周藏岳比出握拳手勢。
“周藏岳......”
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指尖觸到靈石冰涼時,刻意回想“順其自然”卻控制不住發顫。就在此時,他那枚神秘石符突然微熱,一道難以察覺的氣息流轉全身。
石面微光一閃,泛起青、黃、赤、白、黑五色光暈,卻淡如殘燭,沒等看清便“倏”地消散,比其他五靈根孩子的光芒更加微弱黯淡。
“周藏岳,五靈根,劣等!”柳布俠高聲宣布,眉頭緊蹙。
臺下頓時哄笑陣陣。王胖站在藍袍隊伍中,突然扯著嗓子大笑起來:“我就說嘛!周藏岳你這廢物,連靈根都是最差的!枉費你娘省吃儉用送你上山,還不如留在村里種地......”
他故意用胳膊肘推了推身旁的弟子,聲音又提高了幾分:“大家瞧瞧,這就是我們村的'天才'......在家時連只雞都殺不好,上山修仙?簡直是笑話!”
“浪費靈米!”趙小盛故意提高聲音:“我可不認識這種廢物。”
王胖、趙小盛的嘲笑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反復割鋸。其他弟子也跟著哄笑起來,有人甚至模仿著王胖的腔調,重復著“廢物”二字。
周藏岳臉頰燙如火燒,指尖死死摳著石沿,無數目光如針般扎在背上,他只覺得天地旋轉,幾乎站立不穩。
“按規矩入雜役。”柳布俠語氣平淡,“一年內引氣入體可轉外門,否則離山。”
“我愿意!”周藏岳搶著應聲,聲音顫抖卻堅定,“為了家人,我一定能練出靈氣。”
五長老睜眼望他片刻,深邃目光,終是閉眼無言。測試結果:五人真品,十三人三品,十二人四品,三人五靈根,周藏岳排在最末。他望著青袍與藍袍弟子,想著自己即將穿上的灰袍,覺得自己像粒隨時會被風吹走的塵埃。
柳布俠正要領雜役弟子離開,演武場入口突然飄來濃烈酒氣,混著奇異藥香。一個穿著紫袍的邋遢老者跌撞而來,頭發粘結成鳥窩,衣擺沾滿黑褐污漬,腰間酒葫蘆隨著步伐“咕咚”作響。每走三步晃兩晃,正是常年醉臥丹房的二長老。
“二......二長老?”柳布俠連忙躬身如弓,藍袍弟子驚退半步。誰都知道這位長老煉丹出神入化,卻性情乖張喜怒無常,前幾日有內門弟子只因碰了他的藥碾子,就被罰去后山劈柴半年。
二長老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濃重酒氣嗆得前排孩子直皺眉。他迷離目光掃過全場,踉蹌間撞翻一旁擺放靈草的玉盤,珍貴的靈草散落一地。眾人紛紛掩鼻避讓,唯恐惹禍上身。
唯有周藏岳默默上前,蹲下身子,仔細地將靈草一株株拾起,雙手恭敬遞還:“長老,您的靈草。”
二長老醉眼朦朧地打量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咕噥道:“小子,心眼不壞…丹房還缺個倒藥渣的,活兒臟,累,但管飽。來不來?”
全場死寂,雜役們面面相覷,真品靈根弟子驚得張大了嘴。誰不知二長老丹房是宗門禁地,連內門弟子都無權靠近?周藏岳懵在原地,腳下輕飄飄的。
五長老終于開口:“邋遢鬼,他經脈如篩,聚氣比登天還難,要他何用?”
“篩子也能盛水,也能盛水...”二長老拍著酒葫蘆又抿了一口,語氣不容置疑:“我丹房缺個手腳麻利的,就他了......”
“帶他走吧......”五長老最終點頭,目光復雜地望著周藏岳。
二長老枯瘦的手指抓住周藏岳胳膊,指節如老樹根卻力氣驚人,拽得他踉蹌幾步差點摔倒。“跟我回院。”老者拽著他往外走,留下滿場錯愕。
去丹房的路比想象中遙遠。二長老走路東倒西歪,卻總能精準避開石子坑洼,身上酒氣混著藥香,竟如安神湯般令人心定。山路兩旁楓葉紅如火焰,風吹葉落鋪滿青石小徑,踩上去沙沙如春蠶啃桑。偶爾露珠從葉尖滴落頸間,涼絲絲的讓他清醒幾分。
“小子,五靈根?”二長老沙啞開口,聲音如砂紙磨木,嚇了周藏岳一跳。
“是......是的,二長老。”他趕緊應聲,胳膊被拽得生疼也不敢作聲。
“五靈根好啊...”老者打個酒嗝,含糊道,“五行全,接地氣......燒火穩當,不塌丹爐......”
周藏岳默默跟著,眼睛打量四周。山路漸陡,樹木愈密,遮天蔽日,陽光透過縫隙灑下斑駁光點如碎銀。半個時辰后,密林深處現出座院落,不見富麗堂皇,反透著古樸破敗,如被時光遺忘的角落。
半塌的土墻上爬滿何首烏藤蔓,綠得發亮如抹了油,纏著正盛的黃色野菊如撒金。門楣“丹房”隸書被藤蔓遮去大半,筆畫蒼勁卻褪色發白。院里半人高枯枝碼得參差不齊,麻雀在上面啄食,見人來便撲棱棱飛落老槐樹,嘰嘰喳喳議論不速之客。
二長老推開木門,“吱呀”聲驚飛樹上麻雀。院內更顯破敗卻生機盎然:墻角半塌藥簍剩當歸枸杞根,散發淡淡藥香;晾藥架歪立中央,上面紫蘇蔫頭耷腦像忘了收;石碾子長滿青苔,縫隙卡著藥渣,碾輪凹槽深深,邊緣磨得光滑。
最顯眼的是正屋門口的青銅丹爐,一人高立在青石基座上如沉默巨人。暗青爐身雕刻的火焰紋路雖被熏黑,仍能看出精致雕工,花瓣狀火苗向上跳躍。爐口飄著溫湯藥香如剛揭藥鍋,旁邊銅風箱發綠,拉桿包著厚布,上面光滑溫潤是常年摩挲的痕跡。
“進來。”二長老拽他進正屋,光線偏暗。靠墻藥柜是深色木頭,刻滿小格子,每個格子貼泛黃紙簽寫藥名,有些字筆畫復雜如鬼畫符。柜上陶罐分裝藥粉藥酒,還有個罐子插著銀藥鏟。
屋中央寬大青石桌,桌面刻著丹方紋路,殘留黑丹砂痕跡。桌角線裝書都卷了邊,字跡古樸。墻角蒲團鋪著厚棉布,看得出常有人坐而凹陷,旁邊酒葫蘆隨意放著。
“以后住這耳房。”二長老指東邊隔間,里面木板床鋪粗布褥子,墻角堆著干柴散發松木香,“每日卯時起劈柴燒火照看丹爐,不許碰藥柜藥材和桌上丹方,碰壞了有你好受的。”
周藏岳趕緊點頭,眼睛卻盯著青銅丹爐移不開。走近才見火焰紋路并非靜止,隱約有微光流轉如真火燃燒,暖烘烘的。爐口白氣拂過臉頰帶暖意,藥香混奇異甜香,讓他精神一振,測試失敗的沮喪消散些許。
“這叫'青焰爐',”二長老走到他身后,難得清醒的聲音如迷霧散去,“千年玄鐵混青銅鑄的,能聚靈氣控火候,燒火用心別讓火勢忽大忽小,燒壞丹藥仔細你的皮。”
周藏岳摸著冰涼爐身,看上面歲月煙火打磨的溫潤光澤,又望望院子里的草藥、石碾青苔、藥柜黃簽,突然覺得這破敗丹房里藏著比測靈石更神秘的東西。他攥緊拳頭,五靈根帶來的沮喪漸漸散去。就算是篩子,也要盛滿水;就算是燒火,也要燒出最好的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