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是突然從平原上站起來的。
沒有緩坡鋪墊,沒有丘陵過渡,像老天爺隨手往平地上砸了塊擎天巨巖,猛地砸在坦蕩的原野上。萬里的山體陡崖如削,被億萬年的風刮得棱角分明。山頂常年裹著云,云里裹著冰碴子,風從崖縫里鉆出來時嗚嗚作響,能把巨石磨成沙。山根的石頭縫里偶爾冒出幾叢酸棗,根系像鐵爪似的扒著巖縫,葉子上總蒙著層黃土,看著就知道活得吃力。
這里沒有傳說中靈氣氤氳的洞府,也沒有結著仙果的奇樹。只有斷不完的風,落不盡的沙,還有被雨水沖刷出的溝壑,黑黢黢的能吞下一兩個孩子。村民們都說這山是頭倔驢,不光不長好東西,還總往下掉石頭。前幾年就有個采藥的被砸斷了腿,從此沒人敢往深崖里去。
老瞎子卻說,這山是遠古修士渡劫時被天雷劈出的裂紋,連山里的風都是上古陣法崩碎后的余威。
他總愛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用棗木杖敲著地面,給圍著他的孩子們講泰山的故事?!斑@山吶,”老瞎子嗓音沙啞,“可不是尋常的土疙瘩石頭堆。它是遠古就戳在這兒的山,老天爺砸下來鎮地的楔子。還有……咳,還有說不清的玩意兒……”孩子們聽得眼睛發亮,石頭卻總覺得老瞎子是編故事騙他們手里的野棗吃。
石頭蹲在崖邊的酸棗叢里,望著山根那片龜裂的河床,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背。
昨晚的事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堵在心里。他到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個細節,連泥土的腥氣和石碑的冰涼都記得分毫不差。
他記得天上的北斗七星格外明亮,七點寒光如冰錐般刺破夜幕。當他的指尖貼上石碑,一股徹骨的冰涼瞬間蔓延開來,像是摸到了萬年不化的寒冰。碑面上那些彎彎曲曲的暗紋竟在他的觸摸下開始蘇醒,先是泛起一絲微光,繼而化作暗紅色的流光,沿著古老的刻紋緩緩向上爬升,速度比蝸牛的行進還要緩慢。他屏住呼吸,數著自己的心跳,從一百到兩百,再到三百。
就在這時,石碑突然動了。它不是搖晃,而是整塊從淤泥中被向上托舉,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在底下托。泥土簌簌落下,露出的碑身越來越多,那些紋路全亮了,紅得像燒紅的鐵線,在碑面上繞出個斗形,跟老瞎子用棗木杖在地上畫的北斗星圖一模一樣。再后來,石符就鉆進了他胸口。
那股灼痛現在想起來還發怵,像吞了塊燒紅的炭,從喉嚨一路燙到肚子里。他蜷在泥里咬著牙,把要喊的疼全憋回去,心里反復念著那句 “嚼嚼咽了”。這是他去年被王胖推倒在刺叢里時學會的本事,越疼越要把氣往下咽,咽著咽著就不那么疼了。
今早醒來,手上多了個淡淡的斗形印記,像塊沒長開的胎記,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他偷偷用水洗,用土蹭,怎么都弄不掉,可等他背著妹妹去找二柱和狗蛋時,那印記又不見了,只剩塊跟別處一樣的黃皮膚。這怪事讓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總覺得那石符還在身體里動。
“石頭哥!你看我撿著啥!”
二柱的喊聲把他拽回神。這小子比石頭大兩歲,細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斷,此刻舉著塊拳頭大的卵石。
石頭皺了皺眉:“慢點兒,想滾下去喂狼?”他說著往旁邊挪了挪,給二柱讓出塊平坦的石頭。
“還有我!” 另一道粗聲粗氣的嗓門跟著響起,狗蛋從酸棗叢后頭鉆出來,褲腿上沾著半截草葉,手里拎著只破了口的布口袋,“我也撿著好東西了!”這小子比石頭還小兩歲,壯得像頭小牛犢,是村里孩子里最能打架的。
二柱嘻嘻笑著停住腳,把卵石遞過來:“你看這花紋,像不像老瞎子唱的星星?”
石頭接過來看。卵石是青黑色的,上面有幾道白色的紋路,歪歪扭扭的,倒真有幾分像北斗星。他剛要說話,就聽見身后傳來 “哇” 的哭聲,回頭看見四歲的妹妹丫丫正坐在地上,小辮子散了一半,手里的野花撒了一地。
“咋了?” 石頭趕緊跑過去,把妹妹抱起來。丫丫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指著旁邊的酸棗叢抽噎:“刺…… 刺扎手……”
她泛黃的小手背上扎了根酸棗刺,紅了一小片。石頭小心翼翼地拔出刺,又往傷口上吐了口唾沫,娘說唾沫能止痛。
狗蛋湊過來,從布口袋里掏出顆野山楂:“丫丫吃這個,比你哥的唾沫管用。” 他粗糲的手指頭捏著通紅的果子,動作卻輕得很,上次他把丫丫弄哭,被石頭按在泥里揍了頓,從此再不敢對這小丫頭毛手毛腳。
“不哭了,” 石頭用袖子擦了擦妹妹的臉,“再哭就讓二柱把你昨天藏的野棗全吃了?!?/p>
丫丫立刻收了聲,小手緊緊攥住石頭的衣角,眼睛卻盯著狗蛋手里的山楂。爹走后,她就跟石頭寸步不離,晚上睡覺都要攥著他的衣角才肯睡。
“石頭哥,咱今天還去龍潭不?” 二柱湊過來,“王胖說他爹要請鎮上的先生來看那石碑,說不定真是寶貝呢!”狗蛋 “嗤” 了一聲:“王屠戶那老東西懂個屁,上次把塊馬糞石當寶貝撿回家,被他婆娘笑了三天?!?/p>
“不去?!?石頭把那塊帶花紋的卵石塞給丫丫,“王屠戶今天肯定在那兒守著,去了準挨揍?!倍悬c失望,抓了抓頭發:“那咱干啥?總不能在這兒看石頭吧?”
“我知道!” 狗蛋猛地拍了下手,布口袋里的東西又嘩啦啦響,“昨天我在亂石堆那邊看見個山洞,洞口有好多帶窟窿的石頭,敲著跟吹哨子似的!”
石頭指了指山根那片亂石堆:“正好,去那兒撿‘響石’,昨天我也看見有幾塊裂了縫的?!?/p>
“響石” 是孩子們給帶空洞的卵石起的名,掄起來能聽見嗚嗚的風聲,厲害的還能吹出調調。二柱一聽就來了勁,剛要跑,又被石頭拽住:“把這個帶上。”
石頭從懷里掏出個用柳條編的小筐,里面放著幾塊烤干的野棗餅。這是他今早用三個野雞蛋跟李婆婆換的,給丫丫當零食。他把小筐掛在二柱脖子上:“你背著丫丫,我在前頭開路。狗蛋,你斷后,看緊點后面?!?/p>
狗蛋拍著胸脯:“放心,有我在,野狗都不敢靠近。” 他把布口袋往肩上一甩,露出里面半袋野栗子,“剛才在坡上摘的,夠咱仨吃半天?!?/p>
二柱也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吧石頭哥!摔不了她!”
四個孩子往亂石堆走。石頭走在最前面,狗蛋跟在最后,他下意識地摸了胸口。那股昨晚鉆進身體的暖意還在,像揣了塊熱紅薯,走到哪兒暖到哪兒。
“石頭哥,你看那鳥!” 二柱突然喊。
一只灰黑色的鳥正盤旋在亂石堆上空,翅膀展開有胳膊長,嘴尖得像鐵鉤子,盯著他們這邊看。石頭認得這是 “崖雕”,專吃蛇和小獸,平時很少下來,今天怎么會在這兒盤旋?
“別動。” 石頭把二柱和丫丫往身后拉了拉,狗蛋已經摸出塊拳頭大的石頭,瞇著眼瞄準崖雕:“這畜生敢下來,我砸斷它的腿!”
崖雕叫了兩聲,聲音像破鑼,盤旋了兩圈,眨眼就鉆進了云里。
二柱拍著胸口:“嚇死人了,我聽說這鳥能叼走小孩!”
狗蛋不屑地撇嘴:“吹牛皮,上次王屠戶家的肥小子掉山溝里,這鳥都沒叼動他?!?/p>
石頭沒說話,眼睛還望著泰山的方向。他剛才好像看見那崖雕飛的方向,有片云在往下掉,不是風吹的那種飄,是直直地往下沉,像塊被水泡透的棉絮。似有仙人于云中御氣而行,正要降臨凡塵。
“嚼嚼咽了?!?石頭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拉著二柱和丫丫,加快了往亂石堆走的腳步。狗蛋撿起地上的石頭,緊趕兩步跟上,布口袋里的野栗子還在嘩啦啦響,可他攥著石頭的手心,已經冒出了汗。不管要發生啥,先撿夠響石,給丫丫編個能吹出聲的玩意兒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