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曾經的孫女婿,因當初有婚書、聘書等等往來,別家也許是托文房先生書寫,他孑然一身,都是自己手書,所以虞老爺子看過他的字。
五年過去,他筆勢越發沉穩濃厚,但其中剛勁卻是分毫未改。
虞家正是危亡的時候,他也信得過程憲章的人品,便馬上叫人來更衣,換上一身普通衣服,帶上斗笠蓑衣,備好車馬從后門出去。
十字街就是一條普普通通、許多往來客商的街道,而四方客棧虞老爺子從來都沒聽過。
后來得見,發現也只是一間普普通通的客棧,生意倒不錯,這個時間客棧也還未安靜,他們進去時,有兩三個客人也才入住,在下面大口吃著面條。
外面在下雨,虞老爺子一身斗笠蓑衣也并不奇怪,他未與店家交涉,徑直上樓,店家也沒空管他。
到天字二號房,虞老爺子推門入內,發現里面已經坐了一人,一身粗布青衣,桌邊放了一只斗笠,他就靜靜坐著,似乎正是在等他。
虞老爺子關上門,倒是不由自主客氣道:“程大人。”
“虞公。”程憲章示意他坐。
虞老爺子坐下,程憲章道:“此番相見,有違法紀,我便長話短說。”
虞老爺子點頭,靜靜看著他。
他道:“宮中一案交與大理寺,御史臺無權干涉,但如此重案,最終審判結果必然要交與御史臺核查簽字,我如今也不知案件詳情,卻愿與虞公做一樁交易。”
“程大人說。”
程憲章道:“只要中宮不是兇手,我會盡力保全皇后和虞家,就算皇上有意廢后,我也會上書反對,若最終皇后與虞家能安穩無恙,虞公便將瓔瓔嫁給我。”
虞老爺子驚呆了,幾乎露出瞠目結舌的神態,好在他吃的鹽多,見的事多,總算穩下來。
只是他確實沒料到程憲章做的是這樣的交易。
他問:“為何?當初未及我反應,你便與阿瓔和離,如今卻又為何……”
“虞公只當我年少無知,如今后悔了。”程憲章說。
“但這后悔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一些?”虞老爺子問:“程大人一路升遷,靠的是皇上提拔,若因此而失了圣心,得不償失。”
程憲章回道:“或許是我覺得,人不能只有仕途;又或許是我想賭一把,賭皇上并不想廢后。”
虞老爺子覺得這賭局太大,連他這個親祖父都不敢賭,但也許是他老了,一切想法都趨于保守,所以不理解年輕人。
而程憲章,他只是要娶孫女,又能有什么陰謀呢?兩人已和離五年,倒也不至于怨恨到要賠上仕途去報復。
或許……
或許是他對孫女情根深種?
但當年和離的也是他,而且前不久要不是孫女攪和,他都要娶蘇家姑娘了。
虞老爺子仍是疑慮重重。
程憲章卻已將話說完,起身道:“虞公可回去考慮,若同意,就在虞家門前懸掛兩扎新艾草,我看見便知。”說完似要走,后面虞老爺子立刻道:“不用考慮,我同意。若程大人愿意出力,我必將阿瓔嫁與大人。”
程憲章朝他拱手,轉身戴上斗笠離去。
虞老爺子繼續在客棧坐了一會兒才下樓。
回去路上,風雨漸停。
虞老爺子坐在馬車內想著這前前后后的事,不知怎地,突然就放松了一些。
也許是程憲章的承諾讓他覺得多了個同盟,也許是他還是看重程憲章的能力,覺得他敢承諾,必定有幾分把握。
總之,心里那種懸而未決的憂慮好了許多。
這場會面無人知曉,虞老爺子也沒和任何人說。
鄭泊如再沒有消息傳來,大理寺也不知又查了誰。
只是兩日后的夜晚,宮中方向冒起濃煙,在宮外就能聽見宮內的救火聲,直折騰了半夜。
虞家住得離宮禁不遠,聽到了這響動,只覺真是多事之秋,不知又會不會牽扯上皇后,誰知第二日虞夫人與虞瓔卻被召見入宮,這才知昨晚失火的正是皇后的清寧宮,皇后雖被救出,卻昏迷了半夜,今日一早才醒,向皇上請求見家人。
大概是見皇后險些殞命,皇上同意了,因此才有召令。
虞夫人與虞瓔急匆匆進宮,終于在紫宸宮中看到了蒼白虛弱的皇后,隱約竟有氣息奄奄、性命危淺之態,虞夫人立刻就哭出來,虞瓔也咬唇噙了淚。
此時皇上過來,兩人與宮人一起跪下行大禮,皇上溫聲道:“起身吧,不必多禮。皇后本有風寒,又吸入太多煙塵,因此虛弱,特召虞夫人與瓔瓔來宮中相陪,你們可晚些再回。”
虞夫人叩謝皇恩,虞瓔一邊叩謝,一邊又悄悄抬頭看了皇上一眼。
這一眼讓皇上捕捉到,他突然就想起一早看過的大理寺審訊筆錄。
小公主被害,清寧宮失火,他震驚又震怒,此時才知清寧宮諸人都被提走審訊了,因此宮中無人,只有兩個小宮女伺候,正好皇后染疾,病倒在床,夜間小宮女睡著,無人照料,竟讓宮中失火,燒了大半間宮殿。
他立即叫來陳青問話,又調來卷宗,想將此案看個究竟。
也不能全怪陳青,因為小公主是被毒殺的,下毒的是一名叫安惠的宮女,而這安惠幾年前本在清寧宮當差。
所以大理寺嚴查清寧宮也算合理。
這卷宗里,還有一份虞瓔的問話,因為有人曾看見虞瓔進宮與安惠說話,且那安惠在口供上說了十多個幕后指使,其中就有虞瓔。
不管安惠是不是胡亂攀咬,大理寺問話也得問。
皇上是記得虞瓔的,剛與皇后成婚那會兒,她才十歲不到,嬌氣,任性,貪玩,常去王府里看她姐姐。
后來也常進宮,直到什么時候就沒進宮了呢?看了那審訊卷宗皇上才想起來,就從蘇貴妃進宮后。
她竟在大理寺直言不諱,說自己討厭蘇貴妃,因為她拐跑了自己的姐夫。
那一刻皇上突然從繁重的國事、憂心的雜務里想起,自己這個天子,也是某人的姐夫,某人的丈夫。
他已經很久沒去過皇后宮中了,去也只是例行公事用一頓膳食,而皇后也態度冷淡,臉上帶著假笑,他不愿看。
虞瓔讓他想起十多年前他還是楚王的時候,未及弱冠,新婚燕爾,妻子美貌多才,溫婉識大體,那是一段十分愜意的日子。
他開口問虞瓔:“瓔瓔似有話要說?”
以前在王府的時候,他就喊她瓔瓔。
虞夫人告誡地看向虞瓔,怕她亂說話,虞瓔沒看母親,忍了忍,終究忍不住,開口道:“好端端的宮室,偏偏失火,別處不燒,單燒了皇后,臣女覺得是有人要害皇后,懇請皇上嚴查!”
說完仍是鼓著兩腮,好似憋著氣的樣子。
皇上認真道:“此事已著人詳查,這兩日就會有結果,瓔瓔不必擔心。”
“謝皇上,皇上英明。”虞瓔低頭道。
皇上讓兩人起身,又去了皇后床邊。
皇后一早醒了一會兒,此時又陷入昏睡,虞家的女兒個個美貌,但又各不相同,虞瓔美得璀璨,美得嬌艷,而皇后的眉目則最端莊柔和,當初成親,他身邊人還悄悄和他說王妃有國母之相,娶王妃必能有助益。
而后果然,她是所有王妃里最行事得體、端莊大度的,很受母后喜歡。
他知道自己那位岳父是只閑云野鶴,岳祖父虞思圖卻是個表面不顯,內心擅籌劃的人,而妻子也聰慧,當別的王妃還在爭奇奪艷、爭風吃醋時,她就已經拿國母的行事風范在要求自己。
而他的野心,自然也早早藏在心里,付諸在行動上。
果然,最后他受封太子,登上皇位。
他覺得自己這皇位有一半功勞是在發妻身上的。
但現在,這位印象中永遠行止端莊的女子躺在床上,氣若游絲,臉色蒼白如紙,仿佛就要仙去。
他在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道:“皇后,朕讓虞夫人和瓔瓔來陪你了,你定要盡快醒來。”
紫宸宮本是皇帝寢宮,清寧宮燒了,便暫時將皇后安置在了這里,他又有許多事情要忙,在房中待了一會兒就去了御書房。
皇上一走,虞夫人與虞瓔才放松下來,立刻去守到床邊。
過了半個多時辰,皇后醒了,喝了藥,大約精神好一些,卻有官員過來,說是來查案的。
來的竟有程憲章和鄭泊如兩人。
虞瓔后來才知,繼小公主被害后中宮又失火,茲事體大,也不便外泄,所以宮中只對外宣稱是意外失火,實際皇上卻親點了幾人秘密徹查,這人分別是刑部四人,御史臺三人,互相合作監察,務必找到真相。
那兩人各派了一名查案好手來床邊問皇后當晚詳情,兩人則守在一旁,待問完話,鄭泊如喚了她一聲,示意她同他一起出去。
虞瓔出去了,與鄭泊如到寢宮外的門外走廊,鄭泊如問:“昨日你去找過我?”
發生這么多事,長姐又病倒在床,虞瓔心情不好,眼睛微紅,只點了點頭。
鄭泊如道:“是我不好,不在家中。你放心,一切都會好的,若真有人膽敢對皇后不利,必能查出,也許也能查出小公主死因,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虞瓔問:“什么時候能查出來?”
鄭泊如回道:“案件似乎簡單,約摸就這兩天。”
虞瓔不說話了,眼里閃著水光,令人憐惜。
鄭泊如從懷中拿出一只紙包來:“這個給你。”
“這什么?”
“飴糖。雪酥山不好帶進宮,就揣了一包糖,我想你吃了心情大約能好一些。”鄭泊如關心道。
虞瓔嘟唇道:“什么呀,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還拿糖哄我,我才不要!”說著朝他瞪眼。
鄭泊如訝異:“我以為你喜歡,不都是甜的嗎?”
“你才喜歡!我五歲就不愛吃糖了!”虞瓔覺得自己被小看了。
正說著,身后傳來動靜,她轉眼一眼,是程憲章與其他幾人從屋內出來。
她便馬上回頭,朝鄭泊如道:“我不要,你拿回去誰愛吃誰吃。”
鄭泊如無奈笑:“好,我拿回去,是我想岔了,給了你不喜歡的東西。”
“那也不怪你,你心意我領了,你好好查案,快點查,我回去了。”虞瓔說完進了屋,鄭泊如看她進屋就往宮外走,追上了前面那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