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因著添了個未曾謀面的小曾孫,倒比往日的熱鬧里,多了幾分實實在在的暖意。
柳秀蓮眼角的褶子,都笑得舒展開來,嘴里絮絮叨叨,千言萬語,說的也無非是那襁褓里的孩兒。
姜義話不多,筷子卻不閑,眼神倒有大半,都落在自家閨女身上。
姜曦近來確是瘦了些。
下頜那條線愈發(fā)峭拔,襯得一雙眼,便如秋水里養(yǎng)著的兩顆黑石,愈發(fā)沉靜,也愈發(fā)亮。
她吃得斯文,更像是拿筷子在碗里描花,多數(shù)時候,只是靜靜聽著,偶爾嘴角牽起一抹淡弧,應(yīng)付場面。
姜義默不作聲,伸筷,從陶鍋里夾了只煨得稀爛的雞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擱進她碗里。
“修行是水磨工夫,卻也別把骨頭磨得太薄。”
話音不咸不淡,聽不出是夸是貶。
姜曦抬眼,順手將一縷滑落的鬢發(fā)掖到耳后。
這一個尋常動作,不知怎的,竟透出幾分往日少見的鋒銳。
“爹,我這修行,如今神魂一日比一日清透。便是大哥不歸,我自家琢磨著,也總能耗到那性命雙全的境地。”
說到此處,她那素來有些散漫的眸子里,倏忽閃過一縷寒芒,像淬了火的針尖,一閃即逝。
姜義心底無聲一嘆。
這丫頭,嘴上不說,心里還記著兩界村外三頭老妖的血債。
只是修行一道,最忌心頭殺念。
那股子氣一起,走的路,便容易偏。
況那三妖能盤踞山中多年,背后未必沒有天時地利的牽扯。
連她大哥都妥協(xié)了,豈是光憑狠勁便能除了的?
只是這些道理,他終究是沒說出口。
有些理兒,聽一千遍,不如自個兒撞一回南墻來得管用。
他只是又挾了一筷青筍,壘在她碗里,聲音平平:
“瘦了。多吃些,補補。”
……
月余光景,一晃而過。
姜義依舊是每日在祠堂里,給幾個后輩講些經(jīng)義。
日頭西斜,頑童散盡,蒲團上尚有余溫,殿中只余一縷將散未散的檀香。
香案前,姜亮那道神魂虛影,便在裊裊青煙里,漸漸凝實。
父子二人,照舊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
姜義人雖在這山野,天下大勢,卻能從這每日一炷香的工夫里,窺得幾分全貌。
“大市街那位土地,可有眉目?”
姜義隨手撣了撣袍袖上落的香灰,語聲平淡。
姜亮虛影搖了搖頭:
“孩兒名義上算他半個上官,這些時日,公事之余,也刻意親近過幾回。言語間客氣周到,根底卻似蒙著層霧,始終探不著。提攜調(diào)任的話頭,更是無從說起。”
說話之間,已有幾分官場上才有的分寸。
姜義聽罷,只輕輕一點頭,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量力而行,不必強求,若緣法未到,也急不得。”
“孩兒省得。”
姜亮應(yīng)了一聲,神影淡了幾分,似要散去。
忽又想起什么,停了停,壓低聲音道:
“爹,近來長安城里,依稀有些風(fēng)聲,各處都在傳,似有疫病起了苗頭。您在山中,凡事也多留個心眼。”
姜義到底是將小兒的話,放在了心上。
一村老小的安危,不是兒戲。
謹慎些,總是沒錯的。
那夜月色如水,清冷冷的。
他尋到姜錦時,那丫頭正蹲在屋旁的藥圃里,借著月光,將新采的草藥分門別類。
“長安城有風(fēng)聲,說是起了疫氣。”
姜義負手站在籬笆外,聲音不高不低,卻清晰地遞了過去。
姜錦聞言,手上動作只微不可察地一頓,隨即抬頭。
月光映著她那張素來英氣的臉,沉靜如古井,不見半點波瀾。
“孫兒明白了。”
她只回了這幾個字,再無旁的多問。
姜義點點頭,也沒再多言,轉(zhuǎn)身踱步回屋。
他心里清楚,這話遞到了她耳里,便等于遞到了整個兩界村的脈門上。
如今這古今幫上下,丹藥醫(yī)護,全攥在這丫頭手里。
她一句話,比他這老頭子說十句都管用。
果不其然。
第二日,村子里便多了些平日沒有的氣味。
村口巷尾,艾草與蒼術(shù)混在一處的辛辣氣,熏得人鼻子發(fā)癢。
墻角路邊,灑了厚厚一層石灰,是干澀的土腥味。
家家戶戶的灶上,除了飯香,又多了一味說不清道不明的藥味。
雖古怪,卻是幫里吩咐下來,每日必飲的方子,說是能強身辟穢。
那條通往兩山集的村路,也立了柵欄,日夜有人守著。
從外鄉(xiāng)歸來,若不先用烈酒凈手,再灌下一大碗防疫湯藥,便休想踏進村子半步。
這番動作,瞧著有些小題大做。
可沒過幾日,消息便傳了回來。
兩山集那邊,當(dāng)真起了時疫。
勢頭兇猛,三五日光景,就倒下幾十號人。
發(fā)熱嘔逆,渾身抽搐,瞧著便不似能活的樣子。
兩界村因防得早,竟是安然無恙。
只是人情往來,就此斷絕,平白添了幾分蕭索。
村口路一攔,兩山集的喧囂便隔在了天外。
日子仿佛緩了下來,靜得能聽見后山松針落在青苔上的細微聲響。
村子的消息斷了,姜家的消息卻還通著。
夜里祠堂香煙一縷,便如根無形的線,一頭牽著這山野小村,一頭系著長安,另一頭,還勾著神都洛陽。
姜亮帶回來的風(fēng)聲,并不怎么好。
洛陽城里尚算平穩(wěn),畢竟是天子腳下,龍氣鎮(zhèn)著。
可出了京畿,光景便大不相同。
有些州縣,官道上白日里也冷清得能聽見鬼哭,就連長安城隍廟里,夜夜都有新到的魂兒在階下啜泣。
官府的告示,一日三換,藥方變得比走馬燈還快,卻沒一張是真頂事。
“這等潑天的大事,你們這些吃香火的,便也袖手?”
姜義聽罷,淡淡問了句。
姜亮那道虛影沉默了半晌,方才透出幾分無奈。
“小災(zāi)小疫,城隍土地尚能壓一壓。這般席卷天下的,便不是我這等地仙能插手的了。”
他頓了頓,又道:“孩兒也曾去信,問過鶴鳴山的鋒兒。”
“鋒兒回信說,天師府職司在斬妖除魔,不在懸壺濟世。符水于疫氣,或有些微效用,卻也是杯水車薪。救得了一人,救不得一城。”
他略一停頓,聲音壓低:
“除非能拿出真憑實據(jù),指證此乃妖邪作祟,天師府方能名正言順地出手。否則,便不在其職,不謀其政。至多,也只能私下里照拂些門人親故。”
姜義靜靜聽著,心下了然,卻也難免一嘆。
天道之下,各有職司,這話聽著沒錯。
可落在凡人耳朵里,終究是冷了些。
他便不再問天師府,轉(zhuǎn)了話頭:“文雅在洛陽如何?”
自家那小兒媳,身在洛中,又是杏林世家,如今這光景,想來正是風(fēng)暴中心,日子怕是不好過。
提起妻子,姜亮的神影都黯淡了幾分。
“她能如何。”
他苦笑一聲:“這等疫病,便是太醫(yī)院也束手無策。幸得鋒兒此前拜會,留了幾道符水,才算護住了宮中幾處要地。”
“眼下,她與家中長輩,日夜守在藥房,翻遍古籍,以身試藥,只為尋個解方。忙得腳不沾地,我與她,已是數(shù)日未曾說上幾句話了。”
姜義聞言輕點點頭,“嗯”了一聲,便也不再追問。
天災(zāi)**,從來非一人之力可挽。
神仙有神仙的規(guī)矩,凡人有凡人的命數(shù)。
日子,便這么不咸不淡地熬著。
兩界村靠山而居,又有古今幫多年積攢的底子,家家戶戶雖不至富貴,卻也稱得起一句豐實。
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冷清是冷清了些,卻也安穩(wěn)。
只是外頭的世道,終究一日不如一日。
漸漸的,村外山道上,便多了些拖家?guī)Э诘牧髅瘛?/p>
一個個面有菜色,衣不蔽體,眼神空洞,像是魂兒被沿路的苦楚給耗干了。
起初,也有餓紅了眼的,見這村落齊整,不似遭了災(zāi),便想沖進來搶些嚼用。
卻不知如今的兩界村,是何等樣所在。
守在村口的,都是古今幫里最扎實的小伙子,手上是練熟的拳腳,心里是見過血的硬氣。
尋常軍伍來了都討不得好,何況是這些餓得腿腳發(fā)軟的流民。
幾回沖撞,鬧事的被綁了胳膊腿腳,捆了扔在路邊。
硬闖的心思,便也死了。
人是攔住了,卻也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餓死。
最后還是古今幫出面,在官道旁伐木搭棚,支起兩口大鍋。
每日兩次,開棚施粥,粥里還摻了姜家熬制的防疫草藥。
日子就這么過著。
粥棚頂上的茅草被秋雨打爛,換過一回新的,又漸漸枯黃。
外頭的疫病,卻仍沒個盡頭。
祠堂里那縷青煙帶來的消息,也一日比一日沉重。
據(jù)姜亮說,就連神都洛陽,那座固若金湯般的皇城,如今也漸漸漏了風(fēng)。
宮里,已悄悄抬出去了幾具不能見光的貴人。
朝堂上,祭天香火比歷年都旺,天子領(lǐng)著百官,在太廟里跪得膝蓋紅腫。
城門口的皇榜,更是貼了又撕,撕了又貼。
懸的賞格高得能叫寒門三代吃穿不愁,只為尋得一位能禳災(zāi)驅(qū)疫的能人異士。
只可惜榜文黃了又新,天還是那個天,病還是那個病。
洛陽尚且如此,其余州郡的慘狀,更是不用細說。
更有那心懷叵測之輩,趁機在鄉(xiāng)野間散布讖言,發(fā)些來路不明的符水,說是天降大劫,皆因朝廷失德。
話里話外,已有了蠱惑人心的反意。
這般光景,倒也沒出姜義的意料。
畢竟,就連兩界村外,也漸漸有了些這般苗頭。
自打古今幫在村外施粥施藥,這名聲便像長了翅膀,一傳十,十傳百。
如今,村道兩旁聚攏的流民,已是黑壓壓一片,一眼望不到頭。
好在有幫眾輪流巡視,以鐵血手段維持著秩序。
起初總有不長眼的,想趁亂生事,撈些便宜。
結(jié)果無一例外,被當(dāng)眾打斷手腳,扔出去做了榜樣。
幾次下來,余下的流民只敢遠遠望村,心底唯余敬與畏。
日子久了,無望之下,這敬畏又漸漸變了味道。
難民們心氣漸漸散了,卻反將古今幫當(dāng)成了最后的指望。
這其中最顯眼的,便是那對雙胞胎兄妹。
每日里,姜欽帶著人馬,腰桿挺得筆直,鐵面無私地巡視村口,維持秩序,便是這亂世里唯一的“規(guī)矩”。
姜錦則親手施粥發(fā)藥、治病救人,遞出去的每一碗湯藥,都是活命的指望,便是這亂世里僅存的“生機”。
一來二去,流民們看這對兄妹的眼神,便不一樣了。
據(jù)說,在那窩棚最深處,已有人偷偷用泥巴捏了小像,早晚供奉。
暗地里,一個被喚作“降魔金剛”,一個被稱作“藥師娘娘”,是天上遣來救苦的神明。
年景再不好,日子總也得混過去。
一晃,便又到了年節(jié)。
兩界村里,雖不及往歲鼓樂喧天,卻也家家戶戶換了新桃符,添了幾分人氣。
就連村外那片窩棚,也得了些肉食,總算過了個年。
大年初二,循著舊例,劉家莊主攜家眷前來拜年。
姜曦難得出了樹屋,換了身素凈衣裳,與那劉子安并肩坐著,低聲說些修行上的關(guān)竅。
堂屋里,姜義與這位識了多年的準(zhǔn)親家,自然也免不了談及外頭那場愈演愈烈的疫災(zāi)。
劉家有濟世的祖訓(xùn),這大半年,沒少為村外流民出錢出糧,也算幫了古今幫的大忙。
閑談半日,劉莊主呷了口茶,話鋒忽地一轉(zhuǎn),說是想去拜會一番府上那位敕封在身、護佑一方的感應(yīng)都司。
姜義聞言,端著茶盞的手,在半空里幾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心下便知有些不妥。
姜亮雖受了敕封,有了神位,可說到底,仍是自家晚輩。
劉莊主是客,更是長輩。
這一拜,若真拜下去,便亂了人倫;
若不拜,又似慢了神明。
更何況,祠堂乃是是姜家私地,按理也不好叫外人隨意叨擾。
他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開口:
“劉兄有心了。只是……家祠不便。不若,讓子安代勞一番,他們同輩之間,說話行事,總歸便宜些。”
劉莊主也是個玲瓏人,聞言眼神一轉(zhuǎn),便已會意,當(dāng)即頷首。
隨即喚過劉子安,低聲囑咐了幾句。
劉子安恭聲應(yīng)了,回身朝姜曦打了個眼色。
二人便并著肩,一道往山腳下的祠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