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下人手腳麻利，很快就把花園中的八角涼亭布置妥當(dāng)。

挨著欄桿的座位上鋪了織金錦緞的坐墊，亭子上方掛了遮陽的湘妃竹簾，用拉繩調(diào)整簾子高度，風(fēng)一吹過，簌簌作響，有種清澈的詩意。

石桌上擺了造型精巧又不會臟手的點心，盛放的盤子都是官窯精品，釉質(zhì)晶瑩剔透，在日光下越發(fā)顯得澄澈明凈。

小小一個涼亭的布局便充斥著官宦人家的富貴奢華，看起來就像是給齊修遠(yuǎn)的下馬威。

他一身洗得微微泛白的青色襕衫，腰間沒有佩戴任何玉佩香囊之類的飾物，長發(fā)只用一根造型古樸的桃木簪束起。

哪怕自從進了沈府，入目皆是規(guī)整有序的奴仆侍女，小橋流水，九曲回廊的園林雅觀，如今坐在這涼亭內(nèi)，所見所用皆是貴重之物，他也安然處之，不卑不亢，神色清正。

趙嵐不在，沈杭和柳姨娘藏在不遠(yuǎn)處的石榴樹后面，觀察齊修遠(yuǎn)和沈家兩兄弟討論經(jīng)義。

柳姨娘倚在他懷里，“表哥眼光真好，這齊編修身處富貴窩也能不妒不忿，心性方正，將來必有大前程。”

沈杭被她吹捧的越發(fā)得意，“對吧，幸虧我下手夠快！”

他有幾個同僚家中也有適齡待嫁的女兒，聊起齊修遠(yuǎn)時都連連搖頭，話里話外無非是覺得他家境單薄，朝中又無人脈，舍不得女兒嫁過去吃苦云云。

沈杭才不覺得這些是齊修遠(yuǎn)的劣勢呢。

沒錢？他女兒有嫁妝啊。

沒人脈？有他這個侍郎岳父，侍郎岳父還有個都察院左都御史岳父……這不都是自家人？

沈杭信心滿滿，覺得自己這回一定能撿個大漏。

他清清嗓子，對柳姨娘道：“我讓人去把明安明達(dá)叫走，一會兒你看準(zhǔn)時機，讓儀兒去涼亭附近轉(zhuǎn)一圈。”

他的頌儀才貌雙全，就不信齊修遠(yuǎn)見了不動心！

*

齊修遠(yuǎn)和沈家兩位公子聊得很融洽。

準(zhǔn)確地說是和沈家大公子沈明安，他在讀書方面確實有天賦，兩人引經(jīng)據(jù)典，暢談古今，頗有知音之感。

至于二公子沈明達(dá)……只能說性格很好，笑呵呵地聽著他們說他不懂的那些經(jīng)義，也不會覺得無聊或者惱怒，還主動給二人添茶倒水，自得其樂。

見聊的差不多了，沈明安起身，“齊編修，我和二弟去前院拿點東西，你且在這里稍坐片刻，看看風(fēng)景，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齊修遠(yuǎn)自然點頭稱好。

沈明安笑著將迷迷糊糊的沈明達(dá)拎起來，走了。

熏人的暖風(fēng)吹過涼亭，送來淡淡花香，齊修遠(yuǎn)安坐當(dāng)中，執(zhí)杯的手指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輕啜茶水，姿態(tài)閑適。

她身后不遠(yuǎn)處就是一大片薔薇花叢，粉白相間的花密密地簇成一面花墻。

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齊修遠(yuǎn)耳尖微動。

“齊編修長得真俊，恭喜二小姐覓得佳婿！”

丫鬟脆生生地道著喜。

“有什么喜的？”

低低的，充滿幽怨的女聲響起，“我不過是家中不受寵的庶女，姨娘身份低微，夫人視我們母女為眼中釘，巴不得早點把我打發(fā)出去，省得礙她的眼。”

丫鬟似乎有些慌張，小聲勸：“可是齊編修人真的很好啊，等小姐嫁給他，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對我來說是好日子，對他可就未必了。”女子嘆息，“齊編修那樣的人品才華，我自是十分仰慕，可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耽誤了他的前程啊。”

“他要想在官場上走的更遠(yuǎn)，就應(yīng)該娶個家世顯貴的高門嫡女，為他助力。遠(yuǎn)的不說，最起碼得像我三妹妹那樣吧？父親母親最疼愛的嫡出幼女，幾個親舅舅都在六部任職，親外祖父更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這才是完美的正妻人選呢。”

“父親舍不得把三妹妹嫁給他，才挑了我這個小庶女來湊數(shù)……”

說話聲隨著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很快消散在風(fēng)里。

齊修遠(yuǎn)放下茶杯，指腹輕輕摩挲著杯壁，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

不想嫁就不想嫁，拐彎抹角說這么多，還真是……

夠虛偽的。

齊修遠(yuǎn)霍然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出涼亭，回到前院，向沈杭辭別。

沈杭意外，“不是說好了要留下吃晚飯嗎，怎的這就要走了？”

“出門前忘了告知家母，怕她記掛，還是早點回去的好。”

計劃被打亂，沈杭只得提前問出口。

“明之啊，我十分欣賞你的才干，如今我家中二女兒恰與你適齡，不是我自夸，那真是才貌雙全，溫婉知禮，善解人意，持家有道……”

不等沈杭吹噓完，就被齊修遠(yuǎn)干脆利落地打斷。

“多謝沈大人抬愛，只是婚姻大事應(yīng)由父母做主，家母已經(jīng)在為明之相看了。”

沈杭臉上的笑容凝住，轉(zhuǎn)為不可置信的驚愕。

不對啊，他請齊修遠(yuǎn)來家里做客之前還確認(rèn)過，他明明還未訂親啊。

他脫口而出：“賢侄，難道你我就沒有做翁婿的緣分了？可是你對我，對家里有什么不滿意的？”

齊修遠(yuǎn)淡淡頷首：“貴府一切都很好，是明之身份低微，人小官輕，不敢攀折沈家明珠。沈大人，下官告辭了。”

說罷不等沈杭再出言挽留，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沈杭望著他越來越遠(yuǎn)的背影，微微張開嘴。

到嘴的鴨子飛了？

他那么大一個好女婿，沒了？？？

*

入夜，沈家祠堂燭火通明。

沈杭手里拿著戒尺，氣得嘴唇直哆嗦，“你跟齊修遠(yuǎn)說什么了？為什么人家沒看上你？！”

沈頌儀跪在蒲團上，后背挺得直直的，泫然欲泣，眼圈紅紅地看著他。

“爹爹冤枉人，女兒什么都沒做，連齊編修的面都沒見到人就走了，誰知道他為什么看不上女兒啊。”

她往身后瞄了一眼，趙嵐站在燭火照不到的門邊上，半個身子籠在陰影里，面目晦暗不清。

沈頌儀小聲嘀咕，“說不定是家里有人見不得女兒嫁得好，才故意使壞呢。”

沈杭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回頭問：“月兒呢？叫她也來祠堂跪著！快嫁人的人了還那么毛毛躁躁，簡直丟人現(xiàn)眼！”

一定是她藏在屏風(fēng)后面偷看，又當(dāng)著齊修遠(yuǎn)的面摔了個大馬趴，讓他以為沈家女兒都是這般做派，才會拒親的！

家主一聲令下，沒一會兒就把已經(jīng)鉆被窩的沈令月拎到了祠堂。

不兒，齊修遠(yuǎn)不愿意娶二姐，關(guān)她什么事？？？”

沈令月掙脫仆婦的控制，死活不肯跪下認(rèn)錯，梗著脖子瞪沈杭：“你講不講理啊，明明是她先推我的！”

“好端端的，儀兒推你干什么？”沈杭正在氣頭上，想也不想的道：“誰讓你去看熱鬧的？你要是在自己屋里好好待著，儀兒能推著你嗎？”

……這什么詭辯！

沈令月倔脾氣上來了，“如果真是我故意破壞二姐親事，就，就天打雷劈！”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沈頌儀，“二姐，輪到你發(fā)誓了，你敢嗎？”

沈頌儀害怕地縮了下身子，“三妹妹你別這樣，你讓我說什么我都認(rèn)。對，都是我做的，爹爹你要打要罵就沖我來吧，女兒絕無怨言……”

她越說越委屈，捏著帕子嚶嚶哭了起來。

“你還敢倒打一耙？！”

沈令月張牙舞爪地?fù)溥^去，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柳姨娘一把抱住大腿，不停地哀求。

“三小姐息怒啊，求您大人有大量，放過二小姐吧！您已經(jīng)有了圣上賜婚，頂頂好的姻緣，難道您忍心看著二小姐嫁不出去熬成老姑娘嗎？”

柳姨娘哭得梨花帶雨，突然后退兩步朝她不停磕頭，“千錯萬錯都是妾身的錯，您打我罵我想怎么出氣都可以，不能毀了二小姐的一輩子啊！”

“嗚嗚嗚姨娘……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得罪了三妹妹……誰讓我們母女命苦呢……”

柳姨娘和沈頌儀抱頭痛哭，那叫一個凄慘。

沈令月又氣又急，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團亂麻，說不出話來，腦子也是懵的。

老天在上，她下午一直老老實實待在自己屋里看話本兒，誰知道齊修遠(yuǎn)抽什么風(fēng)，突然就反悔了啊。

就算她在他面前摔了一跤，也不至于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吧？

再說她巴不得拍手同意沈頌儀嫁給齊修遠(yuǎn)這門“好婚事”呢，干嘛還要去攪局？

突然她靈光一閃，恍然大悟。

“明明是你們自己嫌棄齊修遠(yuǎn)沒錢沒前途，休想往我身上潑臟水！”

哭聲一停，柳姨娘梨花帶雨地望向沈恒：“老爺，妾身是什么身份，哪敢嫌棄您看中的人？”

沈杭一想也是，今天柳姨娘全程都十分配合，還主動提議布置涼亭，對齊修遠(yuǎn)贊不絕口。

那么最不希望這樁婚事能成的人就只有……

沈杭看向趙嵐，目光幽幽。

沈令月立刻跳起來，沖到趙嵐身前，小雞仔護食一般張開雙手，“母親更不會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沈杭舉起戒尺威脅，“月兒你讓開，別以為你定親了我就不敢打你。”

“我不——”

趙嵐撥開沈令月的肩膀，往前走了一步，“老爺是想對我動家法？”

對上她沉靜的面容，沈杭沒來由地心里一虛，放下戒尺囁喏道：“我就是嚇唬嚇唬孩子……”

“這場鬧劇也該到此為止了。”

趙嵐語氣冷漠，“劉媽媽，把人帶上來。”

很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鬟怯生生走進來，跪在地上。

“老爺，奴婢是負(fù)責(zé)花園灑掃的，今天下午正在松土的時候，看到二小姐和伺候她的白芷姐姐在薔薇花叢后面……”

她口齒清晰地復(fù)述了一遍主仆二人的對話。

沈杭聽完臉都綠了，快步走到沈頌儀面前，高高舉起戒尺。

“我打死你這個糊涂東西——”

“表哥不要啊！”

一陣破空聲，戒尺落下，卻打在撲過來的柳姨娘身上，痛得她驚呼出聲，身子縮成一團。

沈杭喘著粗氣，“你讓開！”

“爹爹，女兒不是有意的。”沈頌儀一臉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女兒當(dāng)時也不知道齊編修能聽見這些話，只是隨口一說，誰知道他氣性那么大……興許就是被女兒說中，他嫌棄我是庶出，所以想娶別家嫡女呢？”

沈杭舉起的手停在半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是啊表哥，明明是那姓齊的自己瞧不上儀兒，您干嘛要對親生女兒喊打喊殺？”

柳姨娘捂著心口，臉色慘白，哀哀戚戚：“都是我的錯，誰讓我只是個低賤的妾室，儀兒托生在我肚子里只能當(dāng)個庶女，是我對不起儀兒……”

“嗚嗚嗚姨娘你別這么說……”

母女倆又開始抱頭痛哭。

很快，沈杭也加入了，他蹲下.身子摟住二人。

“好了好了，都是我太沖動了，沒問清楚就胡亂動手……來讓我看看，打疼了沒有？”

“表哥，我不疼，只要你心疼咱們的女兒就夠了。”

“嗚嗚嗚，爹爹別生儀兒的氣了……”

沈令月站在門口，看得嘆為觀止。

不是吧，這么拙劣的借口都有人信？

老爹你睜開眼看一看啊！

“這里沒咱們的事兒了，回去吧。”

趙嵐拍了下她的肩膀，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沈令月連忙跟上，挽著趙嵐的胳膊小聲問：“您早就猜到她們會搞破壞，所以特意安排那個小丫頭在花園盯梢對不對？”

趙嵐淡淡道，“有備無患。”

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她還不清楚柳姨娘是什么德行？

母女倆都不是省油的燈。

趙嵐本來不想管沈頌儀的婚事，但她自己亂嚼舌根出言挑撥，還敢栽贓到月兒頭上……

她眼底閃過一抹冷意。

那就別怪她先下手為強了。

“月兒，明天隨我回娘家看熱鬧去。”

有熱鬧看？

沈令月來了精神，“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