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指令在耳邊盤旋,“配合審查”四字像淬了毒的鋼針,扎進陸向明的神經——這哪里是審查,分明是死刑判決的前奏。
他站在暗室中央,四面是冰冷的墻壁,卻感覺無數槍口正從暗處對準自己。絕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在“清潔工”抵達前撕開生路。可此刻最讓他脊背發涼的,不是未知的殺手,而是那個正在家中等他、柔聲喚他“向明”的女人。
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聽筒里的忙音,像陰冷的蛇,鉆進陸向明的耳朵,纏緊他的心臟。配合審查,原地等待——在地下戰線的規則里,這從來不是弄清真相的程序,而是清除“隱患”的借口。尤其當執行者是“清潔工”,結果只有一個: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他代號“地平線”,曾是組織倚重的利刃,此刻卻成了必須拔除的危險釘子。
荒謬與危機在胸腔里碰撞,陸向明緩緩放下紅色電話,目光再次鎖在閱讀器屏幕上。“陸向明=地平線=高度危險”,那行字像帶血的詛咒,釘死了所有退路。
是誰?能策劃外灘截殺、篡改檔案、偽造致命名單,還精準知曉他的代號——“地平線”的知悉范圍,在整個情報系統內屈指可數。每一個,都曾是他賭上性命信任的同志。
背叛的寒意,比暗室的陰冷更刺骨。他不能等。等待“清潔工”,等于束手就擒。目光掃過角落的小冰柜,最底層那支標著“忘川”的玻璃安瓿瓶,此刻成了唯一的破局籌碼——那是能短時間誘發心梗、且難以檢測的生物毒素,是他藏了三年的保命手段。
一個瘋狂的計劃迅速成型:他要一場逼真的“意外”。
陸向明快速操作閱讀器,將“1497”名單中指向自己的致命頁面拍下,存入微型膠片,再徹底銷毀原始膠卷與破譯筆記,抹去所有痕跡。隨后戴上特制手套,取出“忘川”,走到水槽邊,將安瓿瓶頸輕輕磕在水龍頭金屬角上。
“咔嚓”一聲脆響,瓶頸斷裂。他手腕猛地一抖,仿佛因緊張失手,讓液體大半流入水槽,只留幾滴沾在手套與袖口。開水龍頭沖凈殘留后,將碎瓶扔進密封桶——現場看起來,恰是一個掙扎后放棄自絕、倉促掩蓋痕跡的模樣。
調整出疲憊惶恐的神情,陸向明關閉暗室,悄然離開。凌晨的寒風刮過汗濕的額頭,他攔了輛黃包車,報出離保密局不遠的地址——得先取件東西,再回去應付趙大勇。
回到之前的路口,黑色奧斯汀停在原地,備胎已換好。趙大勇靠在車頭抽煙,滿臉不耐:“陸處長,你這線人碰頭,是去喝茶了?”
陸向明擠出疲憊的懊惱:“那家伙滑得很,繞了半天沒問出東西,白跑一趟。”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回站里,看技術科有沒有新線索。”
語氣里的煩躁無比真實,趙大勇狐疑地打量片刻,終究只是哼了一聲,鉆進副駕。回到保密局,陸向明立刻投入“積極”調查:不停打電話、調文件、召人問詢,活脫脫一個急于洗刷嫌疑的壓力纏身的官員。他甚至主動找錢思民匯報“進展”,巧妙鞏固形象。
整個白天,他像頭困獸,表面順從,暗中繃緊神經。錢思民的陰沉、趙大勇的監視、沈萍的平靜,還有同事們微妙的目光,都成了無形的枷鎖。而最讓他在意的,是蘇靜瑤。
午后,內線電話響起,蘇靜瑤的聲音溫柔依舊:“向明,午飯吃了嗎?我給你送過去?”
陸向明握著話筒,指節微緊:“不用,這邊亂,沒時間吃。你照顧好自己。”
“那別太累,我等你。”電話那頭的嘆息,像根軟刺扎進心里。掛斷后,陸向明眼神更冷——這份溫柔,到底是真心,還是演技?
熬到晚上九點,陸向明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拒絕司機送他,說想走走清醒頭腦。在熟食店買了鹵味,又去藥店買安神補腦液,塑造出心力交瘁的模樣,才站在家門外。
這棟法租界的小洋樓,曾是溫暖的港灣,此刻窗口的燈光卻像巨獸的眼睛。陸向明深吸一口氣,轉動門鎖。
溫暖的燈光與雞湯香氣撲面而來。蘇靜瑤系著圍裙,端著湯盅迎上來,笑容溫柔:“向明,快洗手喝湯,你臉色白得嚇人。”伸手要接他的公文包與外套。
陸向明心臟一緊,微不可察地側身避開,自己脫了外套:“身上有煙味寒氣。”
他敏銳捕捉到,蘇靜瑤的手頓了一瞬,笑容也凝固了零點一秒,隨即又恢復常態,將外套仔細掛好:“今天案子不順?你眉頭就沒松開過。”
坐下接過雞湯,陸向明用勺子慢慢攪動:“嗯,線索亂,上面催得緊,老錢又……”恰到好處地流露出沮喪。
蘇靜瑤托著腮,專注地看著他:“再急也不能垮了身體,你手怎么這么涼?”說著,手掌輕輕覆在他放在桌面的左手上。
溫熱的觸感傳來,陸向明卻像被烙鐵燙到,肌肉瞬間繃緊。強行壓下抽手的本能,任由她握著,手指微微蜷縮。抬眼望去,蘇靜瑤的眼睛清澈明亮,擔憂毫不作偽,指尖還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挲。
若沒有那份名單,若沒有林默的死,他幾乎要沉溺在這份溫柔里。
“沒事,就是累。”陸向明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抽回手端起湯碗,“湯很好喝。”
低頭喝湯時,他忽然開口,仿佛隨口一問:“靜瑤,今天站里沒別的事吧?我總覺得忘了什么。”
蘇靜瑤夾了塊雞肉給他:“沒特別的……哦,下午沈處長來找過你,看你不在坐了會兒就走,說讓我多照顧你,看你臉色不好。”
“她還說什么了?”陸向明追問。
“沒了,就說你壓力大。”蘇靜瑤笑了笑,“沈處長面冷心熱。”
陸向明點頭,心里卻飛速盤算——沈萍這時候找他,是探聽還是另有圖謀?
“還有……”蘇靜瑤猶豫片刻,“下午買東西,好像看到趙隊長的車在咱們家附近停了會兒,也可能看錯了。”
趙大勇?陸向明喝湯的動作頓住,目光銳利:“看清楚了?”
蘇靜瑤被他的嚴肅嚇到,蹙眉:“車牌像,但離得遠……怎么了?”
“沒事,可能看錯了。”陸向明收斂情緒,心里卻翻江倒海——趙大勇監視他家,是錢思民的命令,還是他自己的主意?
這頓晚餐,每句話都像藏著暗箭,表面溫馨,實則暗流洶涌。
飯后,陸向明借口疲憊,上樓進了書房。蘇靜瑤端來熱牛奶:“別熬太晚,喝了早點睡。”目光掠過桌上的文件。
“好。”陸向明頭也不抬。
蘇靜瑤站了會兒,輕輕帶上門。聽到腳步聲遠去,陸向明拿起牛奶,毫不猶豫地倒進窗邊盆栽——此刻,任何未經他手的東西,都必須警惕。
座鐘敲過十一下,陸向明合起文件,裝作疲憊地關掉燈,回了客房。他躺在床,耳朵卻像雷達,捕捉著房子里的每一絲聲響。
十二點,臥室燈光熄滅。整棟樓陷入寂靜,只有窗外偶爾的車燈,在天花板上投下流動的光斑。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極輕的腳步聲傳來——不是從走廊,而是從樓下書房!
陸向明瞬間繃緊,無聲地坐起身,光腳踩在地板上,挪到門邊,擰開一條縫。走廊漆黑,書房門底卻透出微弱的光。
他貼著墻壁,一步步挪到樓梯口,向下望去。書房門虛掩著,一個模糊的身影在里面翻動。握緊睡袍腰帶里的微型手槍,陸向明一點點下樓,終于在門口看清——是蘇靜瑤!
她穿著絲質睡袍,背對著門,正輕緩地翻著書桌抽屜。側臉在臺燈下冷靜專注,沒了白天的溫柔,只剩機械般的精準。
陸向明寒氣直沖天靈蓋——果然是她!
蘇靜瑤似有察覺,動作一頓,側耳傾聽。陸向明屏住呼吸,隱入陰影。確認無異常后,她繼續翻找,用發夾捅開書桌最底層的鎖——那里面,藏著他與林默(代號“夜鶯”)的聯絡密碼備忘錄!
蘇靜瑤拿出備忘錄快速翻動,眉頭微蹙,隨即掏出小巧的相機,對準幾頁準備拍照。
“靜瑤!你在干什么?!”陸向明猛地推門,聲音里滿是震驚與憤怒。
蘇靜瑤渾身一顫,相機與備忘錄險些脫手。她轉身,臉上閃過驚慌與狠厲,隨即被慌亂取代:“向明?你怎么醒了?我……我幫你找丟失的鋼筆……”
“找鋼筆需要撬鎖、拍照?”陸向明大步上前,目光如刀,“你到底在找什么?!”
蘇靜瑤后退一步,臉上的慌亂漸被冰冷的決絕取代:“向明,有些事,你不知道更好。”
“我不知道我妻子半夜偷翻我文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陸向明低吼。
“我是你妻子啊,一直都是。”蘇靜瑤笑了笑,凄楚又嘲諷。
“那你現在在做什么?!”
蘇靜瑤沉默幾秒,攥緊備忘錄,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幾乎掐進肉里:“離開這里!現在就走!越遠越好!有人要對你下手,不只是趙大勇、錢思民,是更上面的人!你擋了他們的路!”
她的眼神里滿是真實的恐懼與急切,淚水滑落:“別問為什么,我說了我們都會死!快走!”
陸向明愣住——這是陷阱,還是真心?
“更上面的人是誰?你為誰工作?”他抓住她的肩膀逼問。
蘇靜瑤閉眼搖頭:“我不能說……”
就在這時,“叮咚——叮咚——”樓下的門鈴急促響起,在深夜里如同驚雷!
兩人同時一驚,蘇靜瑤的臉色瞬間蒼白。陸向明壓低聲音:“回臥室,鎖好門,無論聽到什么都別出來!”
蘇靜瑤咬著唇點頭,快速將備忘錄塞回抽屜,匆匆上樓。
陸向明整理好睡袍,走到門廳,透過貓眼望去——門外站著兩個男人,前一個穿深色風衣、戴禮帽,帽檐壓得低,后一個提著公文包,像是隨從。
“誰?”陸向明沉聲問。
“陸向明先生?我們是南京總都調查處的,有緊急公務,請您協助。”男人的聲音帶著公式化的微笑。
南京總都調查處!陸向明的心猛地一沉——這是直接對最高層負責的機構,專辦內部敏感案件!他們怎么會來這么快?是沖“1497”,還是沖他“地平線”的身份?
“公務明天到站里說,我已經休息了。”陸向明盡量保持平靜。
“事情涉及國家安全,非常緊急。”男人的語氣帶上壓力,“若您不方便,我們可以請錢站長過來。”
威脅!他們已經和站里通過氣!陸向明后背冒汗——開門是死,不開門,等錢思民和趙大勇來,同樣是死!
無意間,他掃過門廳的落地鏡——通過反射,清晰看到二樓樓梯陰影處,蘇靜瑤根本沒回臥室!她躲在那里,手里握著一把小巧的***手槍,槍口隱隱約約,對準的竟是他的后背!
轟!冰寒瞬間席卷全身。
她沒走!她拿著槍!
背后的槍口,眼前的強敵。陸向明站在門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殺之境。
“陸先生,我們時間有限,請立刻開門!”門外男人的聲音轉冷。
同時,身后傳來極其輕微的“咔噠”聲——那是手槍擊錘扳開的聲響。
在死寂的門廳里,如同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