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汀轎車的雨刮器有節(jié)奏地左右擺動,像一只疲憊的節(jié)拍器,在濕冷的夜里敲打著沉悶的鼓點。車窗外的霓虹光影被雨水拉扯成一道道流動的色塊,光怪陸離,正如這座浮華又冷酷的城市。
回到位于福州路上的“硯秋偵探社”,林晚秋的身體仍在微微顫抖。這里是棟三層小樓的二樓,臨街的窗戶能看到對面報館徹夜不熄的燈火。室內(nèi)收拾得一塵不染,書架上的卷宗按年份和類型整齊排列,一張寬大的花梨木書桌上,文具各安其位,連墨水瓶的標(biāo)簽都朝向正前方。這里是蘇硯秋的世界,一個由邏輯和秩序構(gòu)筑的避難所。
蘇硯秋倒了一杯溫?zé)岬呐D踢f給林晚秋,用的是印著藍色矢車菊圖案的白瓷杯。
“喝點東西,暖暖身子。”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比剛才在現(xiàn)場時多了一絲溫和的質(zhì)感。
林晚秋接過杯子,指尖的冰冷觸到杯壁的溫?zé)幔蹨I又一次不爭氣地涌了上來。“硯秋姐,小雅她……她那么好的一個人,怎么會……”
“我知道。”蘇硯秋沒有說“別哭”之類的空洞安慰,她只是坐在林晚秋身邊,將一件羊毛披肩搭在她身上。“正因為她那么好,我們才更要找出那個毀掉她的人。眼淚是留給勝利之后的,現(xiàn)在,我們需要的是頭腦。”
林晚秋用力地點點頭,將眼淚和牛奶一同咽下。她知道,蘇硯秋就是這樣的人,再大的悲痛,也會被她用理智包裹起來,磨成一把鋒利的刀。
“你說得對。”林晚秋擦干眼淚,眼神里燃起一簇復(fù)仇的火焰,“我們該從哪里查起?那件旗袍嗎?”
“對。”蘇硯秋起身走到書桌前,在一張白紙上寫下“曼陀羅旗袍”五個字,并在下面畫了一條橫線。“陸探長他們會從松香粉末入手,那是官方的調(diào)查路徑,范圍廣,但耗時長。我們走另一條路,更直接,也更危險。”
她用鋼筆尖點了點“旗袍”二字:“一件做工粗糙、尺寸不合身的定制旗袍,卻能精準(zhǔn)地送到三位互不相干的女性手中,這本身就很可疑。兇手選擇的不是裁縫鋪,而是一個‘渠道’。晚秋,我需要你動用你的本事,查一查滬上所有叫‘錦繡閣’的裁縫鋪,尤其是那些已經(jīng)倒閉或者名不見經(jīng)傳的。”
林晚秋被蘇硯秋收留前,曾在街頭混跡多年,練就了一身打探消息的本事,對滬上三教九流的門路了如指掌。這是蘇硯秋的邏輯與法醫(yī)知識無法觸及的領(lǐng)域。
“交給我!”林晚秋立刻來了精神,從悲傷中抽離出來,變回了那個機敏的助理。“城隍廟那邊的‘百曉生’張,只要給兩個大洋,就沒有他不知道的鋪子。”
蘇硯秋微微頷首,目光再次落到紙上。她又寫下了“微笑割口”四個字,筆尖在紙上停頓了許久,力道之大,幾乎要劃破紙背。
父親……父親墜樓后,被發(fā)現(xiàn)時,臉上也是那樣一抹詭異的弧度。警察和法醫(yī)都說那是肌肉松弛和墜落沖擊造成的巧合,可那畫面,卻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了她的記憶里。
這會是巧合嗎?還是說,父親的死,與這起連環(huán)兇案之間,存在著某種她尚未察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聯(lián)系?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讓她渾身一凜。
**與此同時,公共租界巡捕房。**
陸景淵將那包用油紙包好的松香粉末放在桌上,對著手下的老巡捕李三吩咐道:“老李,你帶幾個人,連夜把租界內(nèi)所有木行、樂器行、以及做佛事的香燭店都過一遍,查查最近三個月,誰家大量購入過松香。尤其是這家‘榮記木行’,重點查!”
“是,探長!”李三領(lǐng)命而去。
陸景淵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桌上的案卷堆積如山,三名死者的照片并排擺放,三張年輕的臉,三個同樣詭異的微笑,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巡捕房的無能。
他想起雨夜中那個清冷的身影,那個叫蘇硯秋的女人。她的冷靜、她的敏銳,以及她手中那枚奇特的鋼筆式手術(shù)刀,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女性不適合查案……”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許,是他小看了滬上的“新女性”。這個女人,就像一把藏在絲絨套里的手術(shù)刀,看似無害,卻能精準(zhǔn)地剖開案件的肌理。
“探長,”一個小巡捕推門進來,“法醫(yī)那邊有新發(fā)現(xiàn),在第三名死者小雅的胃容物里,除了***,還檢測到了微量的***成分。”
“***?”陸景淵眼神一凝,“也就是說,她很可能是在昏睡或半昏睡狀態(tài)下,被喂下或誘導(dǎo)喝下毒藥的。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現(xiàn)場沒有搏斗痕跡。”
這個發(fā)現(xiàn),印證了蘇硯秋“非自愿赴死”的推斷。
陸景淵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依舊沒有停歇的雨。迷霧越來越濃了,兇手就像一個藏在霧中的幽靈,每一次出手,都留下一個血色的謎題。而他預(yù)感,解開謎題的關(guān)鍵,或許就在那個女偵探身上。
**第二天清晨,雨勢漸歇。**
林晚秋帶回了消息,她的效率驚人。
“硯秋姐,查到了!”她將一張寫滿字的紙拍在桌上,臉上帶著一絲興奮,“滬上叫‘錦繡閣’的裁縫鋪一共有四家,三家還在營業(yè),我都派人去問過了,手藝精湛,絕不可能做出那種粗劣的活計。只有一家,位于南市老城廂的一條小巷子里,三個月前就關(guān)門了。據(jù)‘百曉生’張說,那家店的老板叫秦師傅,是個手藝很好的老師傅,但為人孤僻,不知怎么的,一夜之間就人去樓空,連鋪子里的東西都沒帶走。”
蘇硯秋的眼睛亮了:“地址。”
“柳葉巷三十七號。”
半小時后,蘇硯秋和林晚秋站在了柳葉巷的巷口。這里是老城廂,與霞飛路的洋氣繁華判若兩地。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兩旁的房屋低矮陳舊,空氣中飄散著煤爐的煙火氣和潮濕的霉味。
錦繡閣的門臉很小,一塊褪色的木質(zhì)招牌斜斜地掛著,上面的“錦繡”二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門上貼著封條,但早已被風(fēng)雨侵蝕得破破爛爛。林晚秋從發(fā)間取下一根細長的鋼絲,對著老舊的銅鎖搗鼓了幾下,只聽“咔噠”一聲輕響,門鎖開了。
“我這點小聰明,總算能派上用場。”她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推開門,一股濃重的灰塵和霉味撲面而來。光線從布滿蛛網(wǎng)的窗格透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店鋪不大,靠墻立著幾個空蕩蕩的布料架子,一張裁剪臺上散亂地放著剪刀、皮尺和一些布料的碎屑。一切都像是主人在倉促間離開的。
“分頭找,注意任何紙張、賬本,或者不尋常的東西。”蘇硯秋戴上她的白色手套,開始仔細地檢查裁剪臺。
她在碎布料堆里翻找,忽然,指尖觸到了一抹熟悉的暗紅色。她抽出來一看,是一塊巴掌大的旗袍布料,質(zhì)地和顏色,都與案發(fā)現(xiàn)場的那件一模一樣,上面甚至還有未完成的曼陀羅花刺繡的輪廓。
“晚秋,過來看!”
就在這時,林晚秋在柜臺后面發(fā)出一聲低呼:“硯秋姐,這里有東西!”
蘇硯秋走過去,只見林晚秋從柜臺下一個松動的木板后面,拖出了一個積滿灰塵的小木箱。箱子沒有上鎖,打開后,里面并非賬本,而是一些零散的訂單記錄和幾張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些穿著旗袍的年輕女人,似乎是秦師傅為客人拍的留念照。蘇硯秋一張張地翻看著,當(dāng)看到最后一張時,她的瞳孔猛地一縮。
照片上的女人,正是第一位死者,那個百樂門的舞女!她穿著一件素雅的旗袍,笑得明媚動人,而照片的右下角,用小字標(biāo)注著日期——四個月前。
“第一位死者……來過這里。”蘇硯秋的聲音有些干澀。
這證明了錦繡閣與案件的直接聯(lián)系。秦師傅的失蹤,絕非偶然。
就在蘇硯秋準(zhǔn)備將照片和布料收起作為證據(jù)時,一陣輕微的“吱呀”聲,從店鋪后方通往二樓的木質(zhì)樓梯上傳來。
聲音很輕,像是有人不小心踩在了一塊松動的樓板上。
蘇硯秋和林晚秋瞬間交換了一個警惕的眼神。
這間被查封的店鋪里,還有第三個人!
蘇硯秋立刻將林晚秋拉到自己身后,一手按住她,示意她不要出聲,另一只手則悄無聲息地伸進了風(fēng)衣口袋,握住了那支冰冷的、筆帽下藏著鋒利刀鋒的鋼筆。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通往樓上的、那個幽暗的樓梯口,心跳如鼓。
是兇手回來了嗎?還是……和她們一樣,前來調(diào)查的什么人?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塵埃在光束中無聲地舞蹈。樓梯口的陰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緩緩地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