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的上海,秋雨如絲,卻洗不凈這座城市的血與塵。
霞飛路上的霓虹燈,被雨水浸潤得一片迷離,法國梧桐的濕葉子在風中瑟瑟作響,將百貨公司的櫥窗光影切割得支離破碎。空氣里混雜著咖啡的香氣、高級香水的甜膩,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
一輛黑色的奧斯汀轎車在警戒線前停下,車門打開,率先探出的是一雙擦得锃亮的牛皮短靴,踩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沒有濺起半分泥水。
蘇硯秋下了車,她身著一件剪裁利落的米色風衣,襯得身形愈發清瘦挺拔。烏黑的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簡潔的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過分冷靜的眼眸。她身后,助理林晚秋撐著一把黑傘,快步跟上,小巧的臉上滿是焦灼與不安。
“硯秋姐,真的……真的是小雅嗎?”林晚秋的聲音帶著哭腔,她緊緊攥著蘇硯秋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在風雨飄搖中唯一的依靠。
蘇硯秋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她的目光早已穿透雨幕,落在前方那片被巡捕房探照燈照得慘白的光圈里。光圈中央,一抹刺目的暗紅,像一朵在陰溝里綻放的罪惡之花。
“讓開,讓開!巡捕房辦案,閑人免進!”一個粗壯的巡捕伸手攔住了她們。
蘇硯秋從風衣口袋里取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硯秋偵探社,蘇硯秋。我受死者家屬委托,前來了解案情。”
那巡捕顯然沒聽過什么“女偵探”,臉上露出幾分輕蔑,正要再說什么,一個沉穩的男聲從警戒線內傳來。
“讓她進來。”
人群分開,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筆挺的巡捕房制服,肩章在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華人探長,陸景淵。他面容英挺,眼神銳利如鷹,此刻正帶著幾分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蘇硯-秋。
“蘇小姐,”陸景淵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喙的權威,“這里是兇案現場,不是你偵探社的后花園。即便有家屬委托,也請在外面等候,不要妨礙公務。”
“陸探長,”蘇硯秋毫不退讓地迎上他的目光,“死者是滬江大學的學生,也是我助理的舊識。家屬悲痛欲絕,只想盡快知道真相。而真相,往往藏在你們認為‘無關緊要’的細節里。”
她的平靜與自信,讓陸景淵微微蹙眉。他見過太多在兇案現場大呼小叫的女人,卻從未見過像蘇硯秋這樣,冷靜得近乎冷酷的。他沉默片刻,側身讓開一條路。
“給你十分鐘。”
蘇硯秋微微頷首,算是道謝。她從風衣口袋里取出一副白色細棉手套,緩緩戴上,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條理感。林晚秋想跟上去,卻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晚秋,你在這里等我。別看。”
她獨自走向那具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尸體。
死者是一個年輕的女孩,雙目圓睜,瞳孔里凝固著最后的驚恐。她身上穿著一件華美的暗紅色旗袍,緊緊包裹著早已冰冷的身體。旗袍的胸口位置,用金銀絲線繡著一朵盛放的曼陀羅,妖異而詭異。
最讓人不寒而栗的,是她的嘴角。兩邊嘴角被人用利刃向上割開,形成一個永恒的、扭曲的“微笑”。
“第三個了,”陸景淵不知何時站到她身邊,語氣里透著一絲煩躁,“同樣的旗袍,同樣的微笑。法醫初步判斷,死因是***中毒,死亡時間在三小時前。現場沒有搏斗痕跡,就像是……自愿赴死。”
蘇硯秋沒有理會他的話,而是蹲下身,目光細細地掃過尸體的每一寸。她的視線沒有停留在駭人的傷口上,而是落在了死者的指甲縫里。
她從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銅制放大鏡,那是她父親的遺物。在放大鏡下,死者修剪整齊的指甲縫里,藏著一些微不可察的淡黃色粉末。
“松香?”她輕聲自語。
“什么?”陸景淵沒聽清。
蘇硯秋沒有回答,轉而仔細檢查那件旗袍。她用戴著手套的指尖輕輕捻起旗袍的下擺,目光落在針腳上。“這件旗袍,不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何以見得?”陸景淵挑眉,顯然不信。
“看這里的針腳,”蘇硯秋指著旗袍側面的開衩處,“針腳粗疏,線頭處理得也很毛糙,像是趕工出來的。滬上有名的裁縫鋪,絕不會犯這種錯誤。而且,你看腰身這里,有明顯的褶皺,說明對死者來說,這件衣服偏大了。”
她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回尸體臉上那詭異的微笑。那笑容……像一道烙印,灼痛了她的記憶。父親……父親離世時,嘴角似乎也凝固著這樣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弧度。警方定論為意外墜樓,可她從不相信。
“這三名死者,身份都查清了嗎?”蘇硯秋收回思緒,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案件。
“第一個是舞女,第二個是洋行的小職員,現在這個是女學生。她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陸景淵答道,他開始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或許真有幾分本事。
“不,她們有。”蘇硯秋的語氣篤定,“她們都穿上了不屬于自己的衣服,去赴一場死亡的約會。陸探長,這不是三起獨立的謀殺案,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連環殺戮。兇手在通過這些尸體,傳遞一個信息。”
她頓了頓,從口袋里又取出一支鋼筆。擰開筆帽,露出的卻不是筆尖,而是一截閃著寒光的、薄如蟬翼的手術刀片。她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從死者指甲縫里刮下一點黃色粉末,置于一張干凈的油紙上。
“這是松香粉末,”她將油紙折好,遞給陸景淵,“常見于木材加工、樂器維修,或者……某些特定的儀式。查查租界里最近大量購入松香的地方,尤其是木行。另外,這件旗袍的來源,也值得深究。它可能來自一家已經倒閉,或者根本不存在于市面上的裁縫鋪。”
陸景淵接過油紙,入手微溫,那是她指尖的溫度。他看著蘇硯秋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第一次對“女性不適合查案”的論調產生了懷疑。她不僅指出了他手下那些老油條們忽略的線索,更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調查方向。
“蘇小姐,”他收起油紙,語氣鄭重了許多,“你的發現很有價值。巡捕房會跟進調查。”
“我希望如此。”蘇硯秋淡淡地說完,轉身走向林晚秋。
雨還在下,沖刷著地上的血跡,卻沖不掉空氣中彌漫的死亡氣息。蘇硯秋扶住早已泣不成聲的林晚秋,輕聲安慰:“別怕,我會找到兇手,為小雅討回公道。”
陸景淵站在原地,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握緊了手中的油紙包。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體,那朵血色的曼陀羅,在雨夜中仿佛活了過來,正對著他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
滬上的迷霧,才剛剛開始彌漫。而這個叫蘇硯秋的女人,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決心要將這迷霧一層層剖開,無論底下藏著的是怎樣的腐爛與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