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內的死寂,如同凝固的松脂,沉重得能壓碎人的呼吸。
那枚沾著暗紅色豆豉油、還在往下滴油的謝家祖傳鴿血紅鉆戒,被夢顏隨意地捏在指尖,像一件剛剛完成使命的、沾滿油污的工具。濃郁的老干媽豆豉香氣混合著祠堂原本肅穆的檀香,形成一種極其詭異、令人作嘔的沖突感。
謝老太爺那聲撕心裂肺的“孽障!”如同投入滾油鍋的冷水,瞬間引爆了祠堂內壓抑到極致的風暴!
“反了!反了天了!!”一位須發皆白、穿著唐裝的老者猛地拍案而起,指著夢顏的手抖得像風中落葉,“謝家的列祖列宗在上!竟敢……竟敢如此褻瀆祖傳圣物!把她給我拿下!家法伺候!!”
“妖女!禍害!”另一個穿著旗袍、妝容精致的中年貴婦尖叫出聲,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夢顏臉上,“辭兒!你睜大眼睛看看!這就是你看上的東西?!她毀了太奶奶的遺物!毀了謝家的根基啊!”
“報警!必須報警!這是毀壞價值連城的文物!”有人掏出手機,聲音尖利。
“辭兒!你還要護著這個瘋女人嗎?!”謝夫人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被旁邊的女眷死死扶住,看向謝辭的眼神充滿了痛心和難以置信的憤怒。
完了。
這次是真的,徹底地,把自己作死了。
也好。
一了百了。
她甚至沒有去看謝辭。不用看也知道,那個男人此刻大概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挫骨揚灰。
然而,就在這山呼海嘯般的聲討即將將她淹沒,謝家的保鏢似乎真的要上前“執行家法”的瞬間——
“都給我閉嘴!!”
一聲低沉沙啞、卻如同受傷野獸般飽含著痛苦與暴怒的咆哮,猛地炸響!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是謝辭!
他依舊站在原地,低著頭,肩膀因為劇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那只捏碎了骨瓷杯的左手,鮮血正順著緊握的指縫,滴滴答答地砸在光潔的地磚上,開出一朵朵刺目的血花。他緩緩抬起頭。
祠堂內所有的聲音,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瞬間消失!
眾人驚駭地看著他。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燒紅的烙鐵,越過混亂的人群,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夢顏身上!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的殺意,有對她竟敢如此“大逆不道”的難以置信,有對祖傳之物被褻瀆的滔天怒火,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這個女人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的……近乎絕望的認知?
“滾……”謝辭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裹挾著血腥氣和濃重的疲憊,“全都……給我滾出去!”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咆哮而出,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祠堂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他這從未有過的、近乎崩潰的暴怒震懾住了。就連暴怒的謝老太爺和哭喊的謝夫人,都驚愕地張著嘴,忘了言語。
“滾——!!!”
祠堂內,終于只剩下兩人。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呵……”一聲低沉到極致的、帶著濃重自嘲和絕望意味的冷笑,從他緊抿的唇間逸出,“好……很好……”
他緩緩睜開眼,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眸,不再燃燒著純粹的怒火,而是沉淀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寒潭般的疲憊和荒蕪。他看向夢顏,眼神空洞得可怕。
“夢顏……”他念著她的名字,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的目光掃過她手中那枚刺眼的鉆戒,又落回她茫然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困惑:
“錢?我給你!粉鉆不夠?我還有!謝氏都是你的!”
“名分?我給你!謝家女主人的位置!祖傳的戒指!就在你手里!哪怕它現在沾著你那該死的豆豉油!”
“命?”他慘然一笑,抬起那只鮮血淋漓的左手,攤開在她面前,掌心和指腹被碎瓷割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在天臺上,我已經給過你一次了!還不夠嗎?!”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顫抖,卻又奇異地壓抑著:
“你到底要我怎么樣?!啊?!你說啊!!”
“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一次次在你面前出盡洋相?看著我像個瘋子一樣,把消防燈拆了給你拼‘我愛你’?看著我像個白癡一樣,在列祖列宗面前,拿著太奶奶的命根子求你嫁給我?!”
“看著我像個廢物一樣,連保護一件祖傳的東西都做不到?!看著我像個笑話一樣,被整個家族唾棄?!看著我……看著我……”
他猛地頓住,胸口劇烈起伏,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死死盯著夢顏,里面翻涌著痛苦、迷茫、絕望和一種近乎卑微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祈求。
“看著我……為你流盡最后一滴血?!這樣……你就滿意了?!這樣……你就能正眼看我了?!啊?!”
最后那一聲質問,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狠狠砸在夢顏的心上!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謝辭。
褪去了所有霸總的光環,剝掉了所有傲慢和掌控的外殼。
只剩下一個傷痕累累、鮮血淋漓、站在家族榮譽廢墟之上、對著她這個“始作俑者”發出絕望詰問的……男人。
“我……”她終于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聲音干澀沙啞,“我……”
就在這時!
“砰!砰!砰!”
祠堂厚重的紅木大門被人從外面用力拍響!伴隨著管家焦急萬分、幾乎變了調的聲音:
“謝先生!不好了!老太爺……老太爺他氣急攻心!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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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老宅,一片兵荒馬亂。
“謝辭!看看你干的好事!”剛才拍案而起的老者(謝辭的二叔公)指著謝辭,手指氣得發抖,“要是老太爺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是謝家的罪人!還有這個妖女!必須嚴懲!”
“報警!立刻報警抓她!毀壞祖傳文物,氣暈長輩,哪一條都夠她坐牢!”有人立刻附和。
謝辭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右手依舊被固定在支架里,左手簡單包扎了一下,白色的紗布上還洇著刺目的血跡。他無視了那些指責和叫囂,目光只死死盯著遠去的救護車尾燈,下頜線繃緊得像要斷裂。
“管家!”他聲音嘶啞地命令,“跟去醫院!寸步不離!有任何情況,立刻通知我!”
“是!謝先生!”管家立刻應聲,匆匆上了另一輛車。
謝辭這才緩緩轉過頭,冰冷的目光掃過那些叫囂著要報警的親戚,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老太爺的事,我會負責。誰要是敢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他頓了頓,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刃,“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那眼神里的狠厲和決絕,讓叫囂的幾人瞬間噤聲,敢怒不敢言。
謝辭不再理會他們,目光終于落在了旁邊如同木偶般、手里還下意識捏著那枚沾油鉆戒的夢顏身上。
她的臉色同樣蒼白,眼神空洞,仿佛還沒從祠堂那場風暴和老太爺暈厥的沖擊中回過神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T恤,在周圍衣香鬢影、卻充滿敵意的目光中,顯得格外刺眼和格格不入。
“跟我走。”謝辭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甚至沒有看她,仿佛在命令一件物品。他轉身,徑直走向停在旁邊的一輛黑色賓利。
夢顏麻木地跟在他身后,像個提線木偶。她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捅破了天。氣暈了謝家的定海神針,毀壞了價值連城的祖傳之物……別說那點“陽臺錢”,她這條命,恐怕都難以償還。謝辭現在沒讓人當場把她撕碎,大概已經是最后的克制了。
車子駛向的方向,不是醫院,也不是之前那座別墅。而是一個更加隱秘、安保級別更高的私人療養中心。顯然,謝辭需要處理手上的傷,也需要一個絕對安全、不受打擾的地方。
療養中心的頂級套房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
專業的醫生團隊早已待命。他們小心翼翼地拆開謝辭左手臨時包扎的紗布,露出下面猙獰的傷口。掌心和幾根手指被鋒利的骨瓷碎片割得皮開肉綻,最深的一道幾乎見骨。醫生們動作迅速而專業地進行清創、縫合。整個過程,謝辭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只有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和微微顫抖的身體,泄露著劇痛。他的目光,卻始終沉沉地落在坐在套房角落沙發里、低著頭的夢顏身上。
夢顏坐在那里,手里依舊無意識地捏著那枚鉆戒。豆豉油已經有些凝固,粘膩地沾在戒托和她的手指上。她看著醫生處理謝辭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看著他緊蹙的眉頭和蒼白的臉,祠堂里他那句絕望的詰問——“你到底要我怎么樣?”——再次在她耳邊轟鳴。
她想要什么?
她從來沒想要過他的錢,他的鉆戒,他謝家女主人的位置。
她只想要一份安穩的工作,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小窩,一份不被當成玩物和籌碼的尊重。
可是現在……一切都被她自己親手推向了無法挽回的深淵。
醫生處理完傷口,又仔細檢查了他右手被支架固定的傷勢(幸好沒有因為剛才的暴怒而加重),留下醫囑和藥品,恭敬地退了出去。套房內,只剩下兩人。
死寂再次降臨。
謝辭靠在寬大的沙發里,受傷的左手被重新包扎好,放在扶手上。他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整個人透著一股濃重的疲憊和脆弱感,仿佛剛才在祠堂和親戚面前的強硬只是強弩之末。
夢顏坐在角落,像一個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她看著指尖那枚冰冷的、沾著油污的鉆戒,終于動了動。她站起身,走到套房配備的小吧臺旁,那里有干凈的濕毛巾。她拿起一塊,默默地、仔細地擦拭著戒托上的油污。動作很輕,很慢,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寶。
冰冷的金屬觸感,油膩的污漬,都在提醒她剛才發生了什么。每擦一下,心里的沉重就多一分。
擦了很久,直到戒托重新顯露出鉑金的光澤,雖然那濃郁的血色鉆石上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難以祛除的油光印記。她拿著這枚沉甸甸、沾滿屈辱和荒誕的戒指,走到謝辭面前。
謝辭緩緩睜開眼,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平靜地看著她,沒有任何情緒。
夢顏將戒指輕輕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金屬磕碰玻璃,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對不起。”她低聲說,聲音干澀沙啞。這句道歉,不是為了開瓶蓋,而是為了氣暈老太爺,為了將局面推向如此不可收拾的境地,也為了……祠堂里他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和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盡管她覺得自己也是被一步步逼到懸崖邊的。
謝辭的目光落在茶幾上那枚重新變得璀璨、卻仿佛蒙上了一層永遠無法擦去陰影的鉆戒上,久久沒有移開。
“對不起?”他重復了一遍,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飄忽的嘲諷,“對不起什么?對不起用它開了老干媽?還是對不起……它現在只能當個開瓶器了?”
夢顏抿緊嘴唇,沒有回答。她知道,任何回答都是蒼白的。
謝辭的目光終于從戒指上移開,重新落在夢顏臉上。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似乎想剖開她的皮囊,看清她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夢顏,”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卻比暴怒更讓人心頭發冷,“告訴我,在你眼里,我謝辭,還有我謝家的一切,是不是都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他微微傾身,受傷的左手因為用力而繃緊了紗布,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夢顏緊繃的神經上:
“我的錢,是讓你算利息的。”
“我的花,是讓你掛二手的。”
“我的鉆戒,是讓你開老干媽的。”
“我的命……”他抬起那只裹著厚厚紗布的右手,眼神幽暗,“是讓你覺得……醫藥費能抵陽臺錢的?”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現在,連我太奶奶的遺物,謝家傳承百年的象征,都成了你隨手可用的工具……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個錢多人傻、活該被你一次次踩在腳下、供你取樂的……小丑?”
夢顏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謝辭的話,像一把把鈍刀子,割開她試圖用麻木包裹的內心。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褪去了所有光環,只剩下滿身傷痕和深入骨髓的疲憊與自我厭棄,一種尖銳的疼痛和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
“不是的!”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和委屈,“我沒有!我從來沒有覺得你是個笑話!”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涌的情緒,迎視著謝辭那雙充滿審視和不信的眼睛:
“我只是……我只是……”她有些語無倫次,試圖理清自己混亂的思緒,“我只是覺得,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的錢,你的鉆戒,你的別墅,你的‘我養你’……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太沉重了!像一座座山壓過來!我承受不起!我也不想要!”
她的聲音漸漸激動起來,帶著積壓已久的控訴:
“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是靠自己的雙手賺錢,安安穩穩地生活!我想要的是不被當成一件用錢就能買下的物品!我想要的是平等的尊重!而不是像個寵物一樣,被你用債務、用契約、用戒指把你捆起來!你懂嗎?!”
“天臺那次……我承認,我害怕,我也……很感謝你。”提到天臺,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是謝辭,你救了我,不代表我就必須把自己賣給你,用我的自由和尊嚴去償還!這不公平!這也不是我想要的!”
她指著茶幾上那枚鉆戒,眼神倔強而痛苦:
“就像這枚戒指!它很美,很貴,它代表了謝家百年的榮耀!可是它對我來說是什么?它只是一個冰冷的、強行套在我手上的枷鎖!一個你用來‘買斷’我的價碼!在你把它舉到我面前,說出‘債務全免’的時候,它在我眼里,就和這個老干媽的瓶子蓋沒有任何區別!”
她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起伏,臉色因為激動而泛起不正常的紅暈。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想法剖開在謝辭面前。
套房內再次陷入沉默。
謝辭靠在沙發里,靜靜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緒變得更加復雜難辨。有驚愕,有沉思,有被戳破某些心思的狼狽,還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觸動。
她不要錢。
不要名分。
不要他的命(雖然她似乎也不怕)。
她要的……是平等和尊重?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長久以來被財富和權勢包裹的思維壁壘。他習慣了用錢解決一切,習慣了掌控和給予,習慣了別人對他感恩戴德或敬畏有加。他從未想過,有人會如此抗拒他給予的一切,甚至視之為枷鎖和侮辱。
良久,謝辭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
“所以……在你眼里,我給你的,都是負擔?都是枷鎖?”
夢顏看著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疲憊地閉了閉眼:“謝辭,放過我吧。陽臺的錢,我會想辦法慢慢還。老太爺的醫藥費,我也認。至于這枚戒指……”她看了一眼那璀璨的血色鉆石,語氣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你拿去修也好,賣掉也好,都隨你。我累了,真的累了。”
她說完,轉身,不再看謝辭,徑直走向套房的門口。這一次,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耗盡心力后的麻木和決絕。她想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充滿了金錢、權勢、荒誕和痛苦的地方。
就在她的手即將觸碰到門把手的瞬間——
“站住。”謝辭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不再是命令的口吻,而是帶著一種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分量。
夢顏的手停在半空,沒有回頭。
“老太爺還在搶救。”謝辭的聲音很低,卻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他是謝家的定海神針,他要是出事,謝家會亂。那些虎視眈眈的人,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語氣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坦誠的無奈:
“你剛才在祠堂……那一幕,太多人看見了。現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等著拿你做文章,打擊謝家,打擊我。你現在走出去,可能活不過明天。”
夢顏的身體猛地一僵!
“留下來。”謝辭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意味,卻奇異地沒有了之前的強勢,更像是一種……保護性的命令?“至少,在老太爺脫離危險,在事情平息之前。這里……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夢顏緩緩轉過身,看著沙發里那個依舊蒼白疲憊、卻眼神復雜的男人。
安全?
她只是為了……活下去。
在這片由她親手引爆的、充滿危險的廢墟之上,暫時茍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