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對她的異想天開不禁失笑,但看這情形,其他勢力也是這么想的。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們也是揣測這大宗師帖里有這樣的好處,這才一股腦重金求購,這些賣書畫的也是聞風(fēng)而動,希望有傻子上鉤。
危家也是一方大勢力,他們說此次幽燈集有大宗師帖出現(xiàn),顯然也不會無的放矢。只是……她望了望周圍這么多家店——這要怎么找?
形形色色身份不明的人進入店家觀視各種卷軸,實則毫無頭緒:沒有人知道那個大宗師帖到底是什么樣?這波詭異的熱度就這么炒起來了。
“死老太婆滾遠點!這事你都敢來摻和!”
李琰聽到有咒罵聲轉(zhuǎn)頭看去,只見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個破舊攤位,堆放的都是半新舊的書冊。一個老婦似乎是攤主模樣摔倒在地,正被橫沖直撞的豪客指著罵。
“就憑你也配在這擺攤?”
“幾位官人,老婆子我在這擺攤賣書畫已經(jīng)多年了。”
“就因為你擺攤多年,你的攤位上才不會有寶物!堆在這里占地方,看著就晦氣!”
豪客們應(yīng)該是找得心浮氣躁,隨便拿街邊老太發(fā)泄出氣,就這么罵罵咧咧的走了。
李琰微微皺眉走了過去,示意武婢們扶起老太,又拿出一錠銀子給她,“婆婆,賺錢不在一時,這幾日你還是趕緊收攤回去吧。”
老婦人滿臉皺紋雙目有神,身上衣衫破舊卻還干凈,她有些蹣跚的鞠躬道謝,卻不肯收錢,“多謝小娘子心善。老婆子靠擺攤吃飯已經(jīng)數(shù)十年,身子倒還硬朗,養(yǎng)得活自己。”
李琰見她堅持便沒有再說:這里的攤主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外人不便橫加干涉。
兩人又逛了幾家店毫無頭緒,正覺得棘手時,一名侍從匆匆趕來,在鄭嘉悅身邊低語幾句,頓時讓她露出了笑容,“危家主動示好,算他們識相。”
在這名侍從的帶領(lǐng)下,兩人走向街心廣場:那里的十余家店鋪直接張起巨大無比的帳篷天幕,將書柜直接放在天幕之下,直接以琉璃鯨膏照亮,這般大手筆的豪奢,與廣場外的鬼市螢燈形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廣場路口處有四個壯漢驗證來人身份。
看樣子,危家也聽到了大宗師帖的傳聞,把上規(guī)模和檔次的店家都聚集在這里,但也只有他們允許的客人才能進入。幽燈集就算是魚龍混雜,關(guān)鍵時候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特權(quán)總是無所不在。
鄭嘉月拉著李琰進入時,側(cè)過臉突然好似發(fā)覺了什么,盯著那邊又看了幾眼,“奇怪,那兩個人我好像在哪見過?”
李瑾不理俗務(wù),鄭嘉月身為六皇子妃有時要對外交際,她恍惚記得這兩個人似乎是哪一家的下人。
這事很快就被她拋之腦后,兩人很快就在書架旁站著不動了。鄭嘉月隨手打開幾幅書卷畫本就會發(fā)現(xiàn)一件遺珠,連連露出驚喜笑容:這些名家作品要么以前無緣得見,要么是慢了一步被人買走,此時得見簡直讓她宛如胖兔進了白菜堆——李琰偷偷的這么想,看著鄭嘉月的面具越發(fā)覺得像了。
李琰轉(zhuǎn)頭也開始看,但速度比鄭嘉月快了數(shù)倍不止:卷軸開啟看一下字跡隨即合上,立刻再換一卷。旁人看來這簡直是在兒戲搗亂。
她敢這么做是有把握的:夢中的前世,她在燕帝書房服侍時,曾經(jīng)有幸見到過大宗師帖的一張殘破仿書。雖然是仿制只有十幾個字,但據(jù)說是最靠近原版了,竟然要了五百金。當(dāng)時這個大宗師譜越傳越邪乎,各方勢力爭奪已經(jīng)是如火如荼。
就這十幾個字她牢牢記在腦海里,打開看字跡不像就直接放棄。外人看來她是在玩鬧,實則已經(jīng)在快速篩選。
她再次快速伸手時,旁邊有另一人也伸手過來拿,兩人同時拿住了同一份卷軸,李琰一愣,目光停留在對方手上,頓時驚呆了。
她瞬間好似不會動了,目光呆呆的看著那只手:成年男子的手指修長白皙,指腹有些薄繭,虎口處那點紅痣?yún)s是她死也不會忘記的——
竟然是他!
李琰宛如泥塑木雕一般僵直,咬牙控制住渾身的顫抖,緩緩轉(zhuǎn)過頭去。
那人戴一副暗金色鬼王面具,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多情的桃花眼,偏被一雙寒潭般的眸子壓得只剩疏離。他身形清瘦又高挺,著一襲玄色暗金常服,腰間玉帶緊束,勒出勁窄線條。
突然的對視似乎讓他有些愕然,他很有風(fēng)度的先放手,縮回時露出手腕幾道舊疤,更讓李琰確定是他——
大周朝魏王,劉子昭!
李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唯獨心口那片在翻江倒海,她勉強保持住冷靜,放下書卷走向了鄭嘉月。
鄭嘉月正在痛并快樂著挑挑揀揀,一轉(zhuǎn)頭看到李琰站在身旁,雖然面具遮著看不清臉色,但眼神卻恍惚不定似乎受了什么刺激,頓時嚇了一大跳,剛要發(fā)問卻被李琰用眼神示意不要多說。
“嘉月姐,我有些頭疼,可能是吹了風(fēng),我先回去了。”
“那我陪你一起。”鄭嘉月干脆利落的收起自己心儀的卷軸,一股腦堆起來讓侍從們捧著,“暫時就這些,明晚再來繼續(xù)挑。”
李琰看了一眼,緊繃的情緒也略微緩解:幽燈集一共有五天,才第一晚鄭嘉月就買了這么多,六哥和她兩人的俸祿到底夠不夠啊?
鄭嘉月身為皇子妃也是有品級俸祿的,但那點肯定不夠。不過她家中是江南豪門,富比王侯,不僅陪嫁驚人,父母還每年送來金銀無數(shù),就怕李瑾這個讀書人沒錢虧待了寶貝女兒。
兩人相攜離去,在他們身后,玄衣男子又深深看了李琰的背影一眼。
是唐國的人嗎?
他微微挑眉,總覺得方才那少女似乎有什么蹊蹺,就這么急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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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瑾回來時已是巳時末,他脫下氅衣外袍換了便服,微微有些酒意。雪中孤鶴般的身形仍然直挺,眉宇間卻有一種不易察覺的疲憊。鄭嘉月與他夫妻多年早有默契,低聲問道:“會談不順利嗎?”
李瑾搖了搖頭,“伏莽潛虺之徒,不足與謀。”
這說的是危家。危家原先向唐國稱臣納貢,因為大周的開疆拓土就有了異樣的心思,原本能做到的事現(xiàn)在也打起了小算盤,甚至看李瑾是名滿天下的才子,就以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竟然在條款細節(jié)里弄鬼。
李瑾只是淡泊名利并不是蠢,直接指出后拂袖而去,臨走前也撂了句“勿謂言之不預(yù)”。
鄭嘉月聽夫君說他生平第一次威脅恐嚇,笑得抬不起頭來,“他們要是冥頑不靈,你準備怎么著?”
“佛陀有慈悲心腸,也有雷霆手段。”李瑾轉(zhuǎn)了下手腕上的佛珠。不問世事的他,在長兄英年早逝以后,終究也要出面主持大局。“大哥不在了,魑魅魍魎都想來試試斤兩,那我就滿足他們。”
鄭嘉月又好笑又有些心疼他,遞了碗梨湯給他醒醒酒,想了想又把李琰的異狀告訴了他,“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似中了邪一般,關(guān)在房里不言不語。”
李瑾皺眉欲言又止:李琰最近的變化他看在眼里愁在心頭,幾次想問卻都按下了,只因他直覺李琰目前還不愿開口。
“再等等吧。”
李琰在房內(nèi)卻是五內(nèi)俱焚,魂不守舍。她只著雪色單衣,披著被子蜷縮在床頭一角。
魏王劉子昭……沒想到,這么快就能遇見他。
這個人名滾在舌尖的時候,渾身升起微妙的戰(zhàn)栗,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碾碎成齏,再放到地獄烈火中焚燒殆盡。
這一世,那個人還不認識自己,但只是打了個照面,就讓她仿佛重新回到了噩夢里。
李琰顫抖著,無聲抽泣著,度過了這個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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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見面時,李琰已是若無其事,她用妝粉掩蓋了眼下的青黑,繼續(xù)和鄭嘉月在卷軸里“淘金”。
不多時有一個小廝送來一張紙條,打開一看,上面畫了一只眼睛。
“是那位郎君遣我送來的。”
順著小廝的手指,李琰看向不遠處的街角:是跟昨天一樣的鬼面玄衣,也是她噩夢的來源。
“郎君說,請您小心。”
小廝還在說著,李琰的目光停留在那人身上,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微微點頭,隨即轉(zhuǎn)身離開。
李琰心中雜亂紛繁,捏著紙條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在這一世的這個時候,劉子昭應(yīng)該是還不認識、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他畫一只眼睛提醒自己小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警惕的看向四周,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咬了咬牙,她繼續(xù)回到卷軸當(dāng)中。
也不知道翻了多少卷,先是眼花手酸,最后漸漸累得沒了知覺,終于,她眼前出現(xiàn)了熟悉的字跡。
就是這卷!
打開那鑲著金邊的卷軸,李琰端詳著眼前熟悉的文字和字跡,再三確認確實是真,激動得雙手微微顫抖,正要收起去柜臺付款。說時遲那時快,她眼前只見黑影一閃,一只鐵制的利爪從自己手中搶走卷軸,隨即騰空升起。
李琰抬頭看時,只見一個穿著仆役服飾的瘦小男子蹲在頂棚之上,手持飛爪將卷軸拉拽到手中,對著她呵呵一笑,“這位客人抱歉了,這是本店的內(nèi)部書籍,概不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