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李瑾府上,李琰剛到了內(nèi)院,六嫂鄭嘉月就上前來捏了她的臉,“小晏晏,好好一個米粉團(tuán)子居然瘦了!”
“嘉月姐!”
李琰被她抱在懷里,聞著熟悉的香味,一時有些恍惚了。
鄭嘉月還是如記憶中一般美貌。她肌膚瑩潔如玉,身形輕盈婀娜,初時只見江南世家蘊(yùn)養(yǎng)的典雅從容,熟悉后才能窺見那份嬌憨與風(fēng)趣。
她比李瑾小三歲,兩人青梅竹馬又意趣相投,婚后更是琴瑟和鳴。李瑾寫詩作賦,鄭嘉月擅舞愛畫,兩人還有共同的愛好:收集金石古玩和字畫。李琰與他倆最為投緣。
李琰因為前世之夢,連忙拿出了那面銅鏡,“嘉月姐,你還記得這銅鏡嗎?”
“當(dāng)然記得了,這銅鏡可大有來頭,是傳說中秦王八鏡之一的鴻蒙三世鏡。據(jù)說,與它有緣之人可看見自己前生后世。”
李琰被這么大的名頭嚇了一跳,鄭嘉月卻笑出了聲:“聽著很厲害是吧?這都是古董販子賣貨時的話術(shù),我可是半個字都不信的:秦朝時候的鏡子放到現(xiàn)在早就磨損不堪了,哪會有這么光滑透亮?就算是古墓里出土的,也會有沁色腐蝕。”
說到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鄭嘉月就有些興致高昂,“我買的時候就知道是個贗品,反正價錢不貴就圖個好看。所謂寶鏡配佳人,十妹你既然喜歡,可見就是有緣人。”
李琰心知肚明:這鏡子別有神異,應(yīng)該是真品。但此事也不好跟鄭嘉月多說,于是就提起另一件事:“嘉月姐,你熟悉名人字畫,可曾聽說過有一件叫做大宗師帖的書帖?”
鄭嘉月一楞,隨即陷入了思索——她博聞強(qiáng)記,也是難得的才女,“我似乎在哪看到過這個。”
她想了一會還是沒記起,“你先去歇著吧,等我再好好想想,或是問問幫我買貨的掮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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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琰就此在李瑾府上住下了。桓帝那邊也沒再派人來。按照他陰險刻毒的性子,定然不會就此罷休,帝王之家父女親情也是寥寥。但李瑾很愛虛名,長子剛死這風(fēng)口浪尖上,他也不會急著處置女兒。至于以后……但愿他還有命活著吧……李琰這般想著。
有李瑾主持大局,又有李瑞的遺命,玄甲軍并沒有像前世那般分裂崩潰。全軍上下雖然哀痛不已,但還是整編待命,駐守于唐國各處要塞,而且軍容風(fēng)氣嚴(yán)整,并沒有如前世一般人心潰散。
李琰有些沮喪,又由此得到了唯一的安慰:大哥仍然如前世一般英年早逝,但好歹保住了玄甲軍。前世今生的命運(yùn)并非是完全不能改變的。
又過了幾日,李琰正在窮極無聊時,鄭嘉月匆匆而來有些雀躍,“晏晏,你之前問的那大宗師帖,有消息了!”
李琰心頭一震,鄭嘉月繼續(xù)道:“我的掮客常年替我收集信息,他們勾連成網(wǎng),從中原到江南巴蜀泉州,甚至連北燕都能觸及。這一次重金懸賞之下,總算不負(fù)所托!”
鄭嘉月繼續(xù)道:“這個書帖很奇怪,據(jù)說是十六朝時一位太后所書,她的書法在當(dāng)時小有名氣,但也不算頂尖,收藏者多是趨炎附勢,等她仙逝以后就不再有人提及。此物照理說不算貴重,最近不知怎的,竟然有人也在重金收購,真是奇了怪了!”
李琰心頭一緊,鄭嘉月又道:“但我和夫君可是他們的大客戶,有消息也得優(yōu)先給我!十天后在虔州有一場幽燈集,據(jù)說有很多古玩珍物出售,這個什么大宗師帖也在其中。”
見李琰目光閃動,鄭嘉月干脆慫恿道:“聽說有很多奇珍異寶,我也想去開個眼界,不如我們一起偷偷去吧?”
“偷偷去哪里?”
突兀響起的男音把兩人嚇了一大跳,回頭只見李瑾似笑非笑的看著兩人。
李琰以為他要阻攔,卻聽李瑾繼續(xù)道:“父皇派我去與危家私下商談,去虔州又何必偷偷摸摸?跟我一起便是。”
鄭嘉月驚呼一聲,隨后飛身投入夫君懷中,“夫君與我真是心靈相通!”
李瑾輕咳一聲,臉上有些緋紅,謫仙般的氣質(zhì)蕩然無存,“嘉月,思晏還在呢。”
“圣人說,非禮勿視。我什么都沒看見。”李琰目不斜視地走了,心中卻是嘆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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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燈集顧名思義,乃是入夜后在用大量幽螢或是熒石照亮夜間的集市,因為是在荒野廢墟之上建立的,往往又被叫做鬼市。”
李瑾帶著愛妻和妹妹站在船頭,一邊等待著大船停泊碼頭,一邊給他們介紹岸上不遠(yuǎn)處隱隱約約的屋舍帳篷,“那里就是幽燈集了。”
碼頭的青石殘破帶著苔蘚,靠岸的地方連纜樁都搖晃連連,李琰身后的武婢連忙扶住了她,鄭嘉月也倚靠在夫君懷里。
“郎君和娘子們腳下當(dāng)心,我們這里是小本生意,賺幾個場地費(fèi)而已,年久失修也是難免,真是見笑了。”
危氏家族派來的子弟是掌管此地的大掌柜,為人圓滑態(tài)度也放得很低。他們盤踞虔州數(shù)十代,是唐國附近獨(dú)立的地方豪強(qiáng)。虔州地處贛江上游,是連接嶺南與江南的要通。
李琰瞥了一眼此人,只覺得他貌似恭敬,但眼中卻并無多少畏懼,心中暗暗嘆息:唐國強(qiáng)盛時,危家不過是李氏腳下的一條狗。但此時大周已控制兩湖地區(qū),虔州成為其經(jīng)略嶺南和威懾唐國側(cè)翼的前沿:一只狗有了兩個主人,便覺得可以左右逢源,哄抬自己身價。
原本她嬌養(yǎng)深閨之中不諳世事,但前世亡國之后輾轉(zhuǎn)權(quán)貴之手,他們經(jīng)常跟幕僚密議國策,探討舊朝的得失。她耳濡目染之下學(xué)到了很多。
尤其是那個人……
“思晏,怎么了?”
李瑾看到小妹眼神黯然,靜靜站立在碼頭上,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那一瞬是無比的凄然孤寂。他連忙喊醒了她,心中卻越發(fā)詫異:那一夜宮中發(fā)生的事雖然秘而不宣,但他終究還是知道的。小妹好似真的換了個人,這般的神情……從未見她如此。
“六哥,我們走吧。”
身為手足的默契,李琰知道他欲言又止想問什么,但終究什么也沒說。
幽燈集離碼頭不遠(yuǎn),一刻之間就到了。這里原本似乎是個小鎮(zhèn),房屋瓦舍樣樣齊全,年代久遠(yuǎn)有些已經(jīng)坍塌,街道之間還搭著帳篷和攤位。北風(fēng)刮過,街上一個人影都不見,顯得有些陰森。
“入夜之后,幽燈集就將開啟,貴客們還是隨我先去驛舍歇息吧。”
危家大管事笑容可掬的帶著眾人繼續(xù)往前走,很快就來到了鎮(zhèn)子另一邊的驛舍,這里的房舍倒是富麗堂皇。危家以走私官鹽馬匹起家,買賣甚至盜掘墓葬古玩更是輕車熟路,不說是富可敵國,也算是數(shù)得上的當(dāng)世豪強(qiáng)了。雖然并沒有口稱皇子公主,他對幾人的身份卻是心知肚明的,直接讓他們住進(jìn)了最好的正院。其他的院落錯落有致綿延甚廣,看樣子也是住了其他勢力的來使。
幾人稍事休息梳洗一番后,黃昏暮色就開始籠罩天邊。李瑾與危家的主事人要先見一面:事關(guān)機(jī)密,不能大張旗鼓的去虔州,只能扮作愛好古玩的豪門子弟前來此地商談。
他有正事要辦,鄭嘉月卻是閑不住,拉著李琰就要去逛鬼市,李瑾本來不允,但轉(zhuǎn)念一想危家是此地坐莊控場的,怎會連貴客的安危都保護(hù)不了?再說己方也帶了二十多名侍衛(wèi)和武婢,分她們一半都足夠安心了。
已是全然入夜,被稱為鬼市的幽燈集終于露出了真面目:
殘月如鉤,真正的光源并非來自月亮。廢墟深處,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幽綠色螢石被匯集成球、巧制成燈,懸掛于道旁屋檐之下,無聲燃燒,搖曳不定,將扭曲的人影拉長揉碎,投射在布滿苔蘚和詭異壁畫的斷墻上。北邊來的燕人自帶了羊皮燈,蜀國的人用螢火蟲照明,更稀奇的是幾盞蒙著雪白皮子的燈籠——里面似乎放的是深海惡鮫的油膏,透出的光竟是妖異的暗紅或慘碧,懸掛在形制不同的旗幟旁,照亮下方一小片交易的地界:這是泉州的客商了。
商鋪和攤位之中賣的物件最常見是鹽鐵兵器這類違禁品,但來這里的沒有一個平頭百姓,根本不把所謂的禁令當(dāng)回事,前來問價的絡(luò)繹不絕。街上的客人也開始多起來了,李琰冷眼看去倒是能區(qū)分一大半:大到各國使臣,小到綠林賊匪的頭目,中間更有無數(shù)豪強(qiáng)勢力的代言人,可算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人影幢幢卻如同鬼魅。他們大多裹在深色的斗篷或是麻布里,臉上覆蓋著各式各樣的面具:粗陋的木質(zhì)鬼面、精美的青銅獸首、甚至干脆用油彩涂花了臉孔。交易就在這無聲或有聲的詭異中進(jìn)行。
鄭嘉月早有準(zhǔn)備,拿出兩張精巧的玉面,雕成兔子和貓的形態(tài),顯得憨態(tài)可掬,她把兔子自己留下,把貓遞給了李琰,“這小貓很像你呀。”
李琰接過戴上,往前走了半條街,買賣古董玉器金石書畫的區(qū)域終于到了,鄭嘉月以前來過,這次卻有些皺眉,“不對呀,怎么會這么多賣書畫的?”
這里以往最好賣的是古董金石,玉器次之,書畫向來不多。一是因為危家有一門偏門生意就是盜墓:金石銅器挖出來的時候還是保存良好,書畫作品就不一定了;二是因為來到這幽燈集需要走漫長的水路,虔州又是多雨,書帖畫作若是有個閃失那是血本無歸。
現(xiàn)在這這些攤位和店鋪竟然十之五六都是書畫,而且客人也是異乎尋常的多。鄭嘉月低聲對李琰說道:“之前我聽說,很多人為了那個大宗師帖而來。也不知道里面寫了什么,說是一本書法帖,我才不信他們這么熱愛書法!難道是什么武功秘籍或者是藏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