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平塘的喀斯特洼地被春夜的薄霧籠罩著,五百米口徑的球面射電望遠鏡像一朵銀色的鋼鐵之花,靜默地朝著蒼穹舒展。林深的登山靴踩過潮濕的石板路時,褲腳沾了星點露水——這是2045年的谷雨日,他記得母親總說“雨生百谷”,可此刻連蟲鳴都裹在冷霧里,只剩FAST控制中心的玻璃窗透出暖黃的光,像宇宙眨了眨眼。
“林教授!”控制室內爆發出一聲喊,小陳的指節幾乎要戳穿監控屏,“第7區接收單元的頻譜圖又跳了!”
林深摘下銀框眼鏡,用袖口快速擦了擦。屏幕上的曲線正以1.3Hz的頻率規律性起伏,波峰波谷間的間隔精確得像是用圓規畫出來的。他湊近時,后頸的碎發掃過衣領——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從二十年前在云南天文臺第一次觀測超新星遺跡時就有了。
“排除脈沖星干擾了嗎?”他問。
“連續監測七十二小時,脈沖星周期是1.76秒,這個……”小陳調出對比圖,兩條曲線像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1.3Hz的波動,持續時間超過標準值三倍。”
林深的指尖在操作臺上輕叩,節奏和屏幕上的脈沖同步。二十年前地球生態危機最嚴重的那個夏天,他蹲在干涸的鄱陽湖底,看著裂開的泥土像被誰揉皺的羊皮紙,那時他就記住了:自然從不會制造絕對的規律。此刻屏幕上的波峰波谷,像極了人類用射電望遠鏡向太空發送的“阿雷西博信息”——但這次,信息是從半人馬座α星方向傳來的。
“調用修正版德雷克方程。”他突然說。
小陳的手指在鍵盤上頓了頓:“您是說……”
“對,把文明等級參數加進去的那個版本。”林深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光,“如果是中級文明,他們的電磁信號應該符合能量-信息熵的平衡曲線。”
空氣里響起數據運算的嗡鳴。林深望著墻上的德雷克方程原公式——N=R*×fp×ne×fl×fi×fc×L——那是1961年的古老公式,像用樹枝在沙灘上畫的第一道痕跡。而他們現在用的修正版,在fi(出現智慧生命的概率)和fc(能夠進行通信的概率)之間,多了一道文明等級系數K,取值范圍0到1,數值越高,信號越趨近于“有目的的信息傳遞”。
“K值0.87。”小陳的聲音發顫。
控制室內突然安靜下來。空調的風聲、設備的嗡鳴、遠處山澗的流水聲,都在這一瞬間退成背景。林深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和屏幕上的脈沖同頻。
“通知夏艦長。”他說,“用最高優先級信道。”
通訊器亮起時,夏晴正在“方舟”號的指揮艙。全息星圖在她頭頂流轉,半人馬座α星的位置標著醒目的紅色標記——那是三天前她親自劃定的,當時林深還在郵件里說“可能只是超新星遺跡的余波”。
“林教授。”她的聲音像激光般精準,“我需要數據。”
“1.3Hz電磁脈沖,持續時間117小時,排除自然天體干擾,修正版德雷克方程K值0.87。”林深的聲音里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興奮,“更重要的是,信號里嵌套了三層結構——最外層是質數列,第二層是麥克斯韋方程組的射電波段表達,第三層……”他停頓了一下,“第三層是一串重復的十六進制代碼,我讓團隊用香農熵計算過,信息冗余度剛好卡在0.3,這是典型的‘文明認證碼’特征。”
夏晴的手指在星圖上劃過,半人馬座α星的紅光在她瞳孔里跳動。她記得二十歲那年在小行星防御戰中,看著直徑三公里的“復仇女神”號隕石撞向月球背面,碎片雨在地球夜空中燒出血紅色的銀河——從那以后,她就信了宇宙是片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
“你確定不是高等文明的陷阱?”她問,“文明接觸法則里說過,技術共享禁忌……”
“但這是同等級文明的信號!”林深打斷她,“我們和對方都卡在恒星系航行瓶頸,他們的技術樹不可能包含維度武器。夏晴,這是人類第一次確認地外智慧存在,不是嗎?”
通訊器里傳來短暫的靜默。夏晴望著舷窗外的地球,藍色的星球像顆被精心擦拭的玻璃彈珠,云層下是她出生的太空軍基地,父親的墓碑就立在基地后山,碑上刻著“為黑暗森林持炬者”。
“我會調派‘方舟’號的量子糾纏中繼器。”她終于開口,“但林教授,我需要你記住——宇宙不會因為我們渴望擁抱就變得溫暖。”
掛斷通訊時,林深的掌心沁出薄汗。他轉向窗外,FAST的鏡面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一只倒扣的巨碗,正在接住來自四光年外的“星語”。小陳不知何時遞來一杯熱咖啡,杯壁上的水珠沿著他指縫滑落,讓他想起童年時母親往他干裂的嘴唇上抹的薄荷膏——那時他以為最珍貴的是水,現在才明白,比水更珍貴的是“回應”。
后半夜三點,林深獨自留在分析室。全息屏上展開的信號圖譜里,第三層的十六進制代碼突然開始重組。他湊近時,鏡片上蒙了層白霧,于是他摘下眼鏡,看著那些0和1像被風吹動的星塵,緩緩排列成——
[1001 0110 0011 1010]
“斐波那契數列的二進制表達。”他輕聲說。
門被推開的聲音讓他猛地抬頭。奧列格·彼得羅夫站在門口,銀發在燈光下泛著冷霜,手里端著一杯伏特加,酒液在杯壁上晃出細碎的光。
“林教授,我在聯合政府的簡報會上聽說了你的發現。”老政客的聲音像砂紙擦過金屬,“半人馬座的鄰居,嗯?他們的量子共鳴網絡技術……”
“彼得羅夫先生。”林深打斷他,“文明接觸法則明確禁止逆向破解同等級文明的技術,這會觸發排他協議,暴露母星坐標。”
奧列格笑了,眼角的皺紋里藏著某種林深讀不懂的情緒:“年輕人,法則是弱者的枷鎖。當年蘇聯發射斯普特尼克號時,誰在乎過什么宇宙法則?”他舉起酒杯,“等你破譯出完整信號,記得給我留一份。畢竟……”他的目光掃過全息屏上的質數列,“生存,才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門在奧列格身后關上時,林深的后頸泛起涼意。他重新看向屏幕,那些跳動的數字突然變得沉重——它們不只是數學符號,更是兩個文明的心跳,在宇宙的黑暗里互相尋找著共振的頻率。
窗外的霧散了些,露出半片星空。林深想起二十年前在鄱陽湖底,他撿起一塊裂開的泥塊,里面嵌著半枚貝殼化石。母親說那是一億年前的海洋留下的,而此刻,四光年外的某個文明正在向他們發送“我在這里”的消息。
他打開終端,開始撰寫給人類聯合科學院的報告。筆尖在虛擬屏幕上劃出的光痕,像一條連接兩個世界的線。最后一段,他寫:
“這不是宇宙的寂靜,而是文明的低語。當我們聽到第一聲時,就已經站在了抉擇的路口——是繼續在黑暗里蜷縮,還是伸出手,說一聲‘我聽見了’。”
晨霧漫進控制中心時,林深趴在桌上睡著了。屏幕的藍光落在他臉上,把睫毛的影子投成一片星圖。而在四光年外,半人馬座α星的第三顆行星上,某個由硅基能量構成的存在正凝視著量子共鳴網絡中的波動,他的“聲音”穿越星際,輕輕說了一句:
“終于,有人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