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我的手……我的手斷了!”
凄厲的慘叫在碼頭上響起,那原本兇惡的精壯打手捂著耷拉著的右手掌,鮮血從指縫里滲出,疼得半跪在地上,嗷嗷大叫。
“沒出息的玩意兒!”肥壯的打手頭目掣出精鐵棍,同時空著的一只手掄圓了扇在慘叫的打手后腦勺上,厲聲道:“嚎喪啊!給我閉嘴!”
他狠狠咒罵一聲,臉上橫肉抖顫,兇厲的眼神瞪向躍上碼頭,一身玄色勁裝的游俠兒。
待看清對方僅是孤身一人,雖頭戴斗笠,遮蔽了眉眼,可觀其皙白下顎與先前發出的清朗聲音,分明是個少年郎,不由得暴怒:
“賊**娘的,哪來的雛兒敢跳出來多管閑事?不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活膩歪了找抽是吧?”
打手頭目兇相畢露,手掌精鐵棍一揚,筆挺指向了對面玄衣人,一副不給出個交待,就要在對方身上戳幾個窟窿的架勢。
碼頭上另外十來個打手也反應過來,紛紛舉起棍棒,刀劍,獰笑著聚攏在肥壯頭目身后。
各個眼神不善,只待頭目一聲令下,便要蜂擁而上,將鬧事的小子打死打殘。
碼頭上來往的客旅商賈頗多,他們見慣了監工打手們欺壓苦力的事,早就見怪不怪了,卻沒想到偏在今日有游俠兒路見不平,‘飛石相助’!
此刻紛紛駐足,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雙方,有些個甚至一臉亢奮,恨不得雙方趕快打起來,也好瞧一場好戲。
一眾瞧熱鬧的人中,倒也有幾個佩刀帶劍,勁裝疾服的江湖人,卻也都只是神態平淡,抱臂觀望。
嘩啦啦!
懸掛著‘陶’字旗帆的大船推開水浪,抵臨碼頭。早有一個一身火紅衣裙,眉目明艷的少女奔上甲板,朝著甲板上指揮手下做事,管家打扮的老者問道:“勇叔,碼頭上發生了什么事?”
說話之間,這紅衣少女也將晶瑩清亮的眸子往喧囂的人群投去。
船艙內這時又有兩人走出,當先者一身錦繡華服,容姿英挺,二十來歲的模樣,卻已極具上位者氣度,眉宇之間頗有威嚴。
隨在華服青年身后的,是個體魄雄壯,肩寬手大,長相粗豪的大漢,其行走之間,目光開闔,灼灼有神。
那火紅衣裙的美麗少女笑著朝兩人揮手:“大哥,金師傅,快點來瞧熱鬧啊。”
被呼作‘勇叔’的管家這時候恭謹開口:“公子,小姐……碼頭上閆老三的手下打罵苦力,有游俠兒看不過眼出手傷了人,像是馬上就要打起來了。”
“哦?快!快點把船靠過去,我要上岸去看。”紅衣少女迫不及待道。
華服青年不由苦笑,自己這妹子平日里就喜歡瞧一些劍俠話本,對內中故事頗有憧憬,此刻既能瞧現場,自是不愿意錯過。
恰在此時,碼頭上響起洪亮有力的聲音。
“你們不要管我是誰,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總之,你們胡亂欺負人就是不對,我不能放任你們繼續胡作非為。”
碼頭上一眾人就瞧見那頭戴斗笠,一身玄衣的游俠兒將手中長刀一揚,言語激憤,字字清晰,擲地有力。
霎時間,所有人臉上表情各異,以奇怪的眼神瞧向了那游俠兒。
不是佩服,而是看二傻子的目光。
陶家大船上,華服青年聽到那慷慨激昂的陳詞,亦是啞然失笑:“原來是個愣頭青。”
他身邊的‘金師傅’不茍言笑的臉上,也扯出了一抹笑容:“這少年一看就是初出茅廬的雛鳥,也不知他是哪家子弟?若是有點后臺,或許也就吃一番苦頭,倘什么后臺背景都沒有,一旦落到閆老三手上,那可就……呵呵!”
金師傅笑了兩聲,但在場幾人,包括那紅衣少女都明白其話語中的意味。
她雖表現得活潑天真,可終究大族出身,耳濡目染下,也知曉一些險惡殘忍之事。
那游俠兒若無后臺,今日傷了閆老三的人,怕是會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閆鐵山的老巢位于碼頭中心,距離一眾打手對峙的地點也就二三十丈。
此時閆鐵山就站在賭檔二樓,背負雙手,目光冷漠的透過打開的窗戶注視著碼頭上發生的一幕。
除了他之外,這間屋子內還有五人,四名常年與他形影不離的護衛。
這四人中,兩人是軍中犯了事的逃卒,兩人是混跡市井,手底下頗有功夫的亡命徒。
閆鐵山手下精銳打手也就二三十人,便是以這四人為首。
而在前不久他又招攬到了五名射藝精湛的獵戶。
原本閆鐵山覺得自己勢力已經頗為可觀,至少霸占一個碼頭,幾條街巷的利益足夠了。
可不久前的夜里有強人闖入,打死打傷他手下二十來人也沒留住對方,讓閆鐵山如芒在背,是以近日起了心思,就想拉攏一個真正的高手作臂膀。
這人現在就與閆鐵山并排而立,其人四十來歲模樣,腰挎一口造型奇特的彎刀,身形干瘦得好像一根麻桿,肩背鎖骨嶙峋如刀,骨節分明,唯有一雙眼睛銳如鷹隼,透著滲人的寒意。
瘦削中年發出沙啞刺耳的笑聲,說道:“閆兄,看來你這地盤也不安寧啊。你這幾日對我何某人多有照顧,我也非拿了好處不辦事的,不如我替你拿下這鬧事的毛頭小子,也算還了恩情怎樣?”
閆鐵山眸中一寒,面上輕笑:“區區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哪里需勞累何兄動手?”
雖言笑晏晏,閆鐵山心中已是憤怒到了極點。
這瘦削中年名喚‘何嘯風’,別看身體枯瘦如麻桿,好似沒什么力氣,實則練得一手好刀法,出手既詭異又凌厲,兼且刀法快如疾風,真沒幾個人能扛得住他一輪快攻。
此人成名于英雄擂,迄今不過一年,已經是連勝九場的擂主。
為了拉攏這何嘯風,閆鐵山不光是好吃好喝的招待,更是大把銀錢,女人往對方懷里塞。
不過幾天功夫,耗費之奢連閆鐵山都感到肉疼,甚至有些后悔。
可這何嘯風好處拿了,事卻不想辦,甚至連一聲‘三爺’都不愿意稱呼他,如今更是想靠打發一個小崽子還他恩情,豈能不讓閆鐵山怒火中燒?
何嘯風皮笑肉不笑的‘呵呵’兩聲,也不去看閆鐵山臉色變化。
他確實是看不起閆鐵山。
臨江府轄下十二縣,而那英雄擂便是這十二縣中一些大戶豪族出錢出資舉辦的,既能搜羅身手強悍的練家子于麾下,又能開辦賭局,聚斂錢財。
而何嘯風身為連勝九場的擂主,自是少不了大戶拉攏,他能瞧得上閆鐵山就怪了。
在何嘯風眼里,閆鐵山不過是個走了狗屎運的地痞,僥幸發家罷了。
對方邀請他前來的用意,何嘯風心知肚明,只是當其為冤大頭,大口吃喝,大手抓錢,玩女人。
替閆鐵山辦事?辦什么事?
他何嘯風什么時候答應過。
此時碼頭上肥壯頭目聽了那鏗鏘有力的話語,臉上橫肉一抖,眼中兇光暴漲:
“特么的原來是個蠢貨,路不平有人踩是吧?都給老子上,廢了他的腿,看他還怎么踩!”
一聲令下,肥壯頭目身后十來名打手臉色猙獰,齊聲呼吼,短刀長棍皆是拿了出來,一個個宛如瘋狗狂奔,也沒什么所謂的配合,紛紛朝著洪元撲殺了過去。
‘小時候,影視劇里常有惡霸欺凌老弱,然后英雄俠少登場,幾下就把惡霸們打趴下的橋段,我這也算是圓夢了吧?’
洪元持刀在手,并沒有拔刀出鞘,瞧著那一個個撲過來的打手。
率先沖到近前的幾名打手,兩人狂吼著揮舞棒子砸向洪元頭顱,另有兩人一左一右竟都是揚手一灑。
“小崽子,去死吧!”
噗!噗噗!
一蓬蓬煙塵細沙四散,直往洪元臉面打去,赫然是石灰粉,泥沙之類,洪元早已察覺到兩人的小動作,此刻身形一轉,就避開了細沙灰燼,口中卻是配合著叫了一聲:“卑鄙!”
他長刀在手,手掌奇快無比的一轉,橫架住了兩根揮砸下來的棍子,任憑那兩個打手如何用力,洪元架刀的手也是紋絲不動。
他看著兩人就勸道:“住手,都住手!我見兩位長得獐頭鼠目,不堪入眼,想必生來沒少受欺負吧?你們跟這些碼頭工人一樣都是苦命人,何必為虎作倀,回頭是岸。”
“去你媽的!”這兩個打手火冒三丈,抬腿就要踢向洪元胸口。
嘭嘭!
洪元足下一點,一腳踹出,連綿兩腿,后發先至,幾乎不分先后的踹中兩個打手臉上,幫他們整了個容的同時,龐沛力量涌出,這二人口鼻噴血,齊齊飛出碼頭,摔落到了旁邊的河流中,濺起大片水花。
“不想上岸,那就下河吧。”
洪元嘆了口氣,長刀在掌中陀螺般一轉,刀鞘連點兩下,敲在了先前兩個拋灑石灰、細沙的打手嘴上,霎時間,只聽得清脆碎響,這二人便捂著嘴倒退,一口牙齒都被敲碎。
呼吸之間,四名打手喪失了戰斗力,這一幕讓沖過來的剩余打手神色一震,那肥壯頭目見此,也揮動了手中精鐵棍,宛似一頭野豬般沖來,口中大喝:
“一起出手,把這小崽子打死。”
洪元不退反進,徑直闖入一眾打手之中,長刀在手左格右擋,雖只是一口刀,卻把打來的十余記棍棒,刀刃都擋住了,沒有任何一次攻擊落在他身上。
洪元滑溜的好似一條游蛇,穿行于眾人之中,背后如長了眼睛一般,總在剎那之間避開或是以刀鞘格擋住劈下的刀、棍。
他連刀帶鞘或點,或拍,或砸,或劈……或是落在打手們手上,或是腿上,或是臉上,嘴上,只聽得陣陣骨骼碎裂聲次第響起,伴隨著的是此起彼伏的痛呼。
“停手!我控制不住力氣,不小心打死你們就不好了!”
洪元掌中刀鞘一轉,在那肥壯頭目嘴上一拍,立時牙齒粉碎,鮮血滿口。
碼頭上眾多觀者已經看傻了眼,許多人面露震驚,原以為在這群打手圍攻下,那游俠兒輕易就會被亂棍打殺,卻沒想到結果反過來了。
游俠兒連刀都未拔出鞘,就把十余名精壯打手放倒在地,人人帶傷。
這群打手才是真的苦不堪言,身上總有一處或幾處骨頭碎了,他們也不是什么硬骨頭,欺負欺負市井小民還行,這時候哪還有兇頑戾氣,早就想逃跑了。
陶家商船上,那華服青年負手而立,輕笑道:“不想這游俠兒出手還頗有章法,算得上一把好手了,可惜……”
紅衣少女訝然問道:“可惜什么?”
金師傅走到華服青年身邊,沉聲道:“可惜這少年人過于心慈手軟了,直到這時還不肯拔刀殺人,哼!難道他家中長輩沒有教過他嗎?生死搏殺之間豈容得心軟?他好心不肯下殺手,敵人可未必,而且如此心慈,是個敵人都會拿捏這一點。”
金師傅面露冷笑,就瞧向了碼頭中心,那座二層樓的賭檔:“看著吧,閆老三馬上就要出手了。”
賭檔二樓。
何嘯風瞧著碼頭上一眾打手哭爹喊娘,痛呼連連,不由輕笑一聲:“閆兄,這小子雖然嫩了些,但一身功夫可是俊俏,我先前的話依舊不變,我出手,還你這幾天的照料。”
閆鐵山也無法維持笑容了,臉色難看,還是擺手拒絕:“不用了,我相信我的手下能拿下他!”
說著,朝房內四名護衛點了點頭,在四人拱衛下出了房間,門前廊道上正有五名皮膚黝黑,背負長弓箭囊的漢子守候著。
閆鐵山看了看左右,沉聲道:“召集手下,去把那鬧事的小子拿下。”
“三爺!”恭候在一旁,一身儒生長衫,外號毒心秀才的錢秀才捋著山羊胡,笑瞇瞇湊近閆鐵山身邊,說道:“錢某有一計,能輕易拿下那不長眼的臭小子。”
他搖著羽扇,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
閆鐵山眼睛一瞪,怒聲道:“別賣關子,有話直說。”
錢秀才咳了一聲:“三爺,那小子功夫雖不弱,但跟咱們的人打的時候卻一直不敢下殺手,可見不但是初出茅廬,恐怕連血都沒沾過的,既然他是個宅心仁厚的好人,咱們正好由這一點入手……嘿嘿!”
錢秀才湊到閆鐵山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閆鐵山眼睛發亮,哈哈笑道:“好,錢軍師此計甚妙,不愧是我的智囊,既然那小子要當好人,咱們就讓他當到底,走!”
說話之間,閆鐵山在四名護衛拱衛下,何嘯風尾隨于后,周遭簇擁著幾十號打手,大步出了賭檔。
閆鐵山一行人直撲而來,殺氣騰騰,嚇得周遭觀者也是連連后退,雖有些個富態的員外不懼閆鐵山,此刻也不想招惹他。
瞧見撲跌一地,哀嚎連連的十來個手下,閆鐵山鼻子里冷哼一聲,驀地一揮手。
錢秀才微一點頭示意,身邊幾個手持鋼刀的精壯打手便撲了出去,一下子闖入周邊力工堆中,把刀往幾個力工脖子上一架,便滿臉殺氣的將人押了出來,瞪眼看向了洪元。
閆鐵山瞥向了洪元,冷聲道:“小子,我閆老三不管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你想行俠仗義去什么地方都成,但千不該萬不該跑到三爺的地盤來,現在你還能救得了誰?我一聲令下,他們就得人頭落地。”
洪元瞧了那些被鋼刀架住,瑟瑟發抖的力工一眼,緩步穿過撲倒一地的打手們,走到了相距閆鐵山三丈前,手按長刀,笑道:“哦?那閆老三你想怎么樣?”
閆鐵山瞧著對方平淡的表情,心頭一突,莫名就感覺有些不對勁,以這小子先前的表現,難道不該是一臉憤慨嗎?
他抑制住那抹怪異的感受,沉聲道:“不是我老閆想怎么辦?而是你想怎么了結這件事?”
“我閆老三好好待在自己家里,沒招誰沒惹誰,你卻莫名其妙上來打傷我的人。”
閆鐵山冷冷盯著洪元,厲聲道:“現在我只說一句話,想打,那我立即殺了這些苦哈哈,他們都是因為你才死的,殺了他們,咱們再火并!想談,那就去我樓里談!”
閆鐵山并未說讓對方放下刀,束手就擒的話,即使對方再是心慈,恐怕也很難答應這種條件。
是以,現下想的是把對方騙進樓里,他那巢穴里可謂遍地陷阱,機關,一旦進去,對方只能任由他拿捏。
當然,就算是真刀真槍的拼殺,閆老三也不認為自己幾十個打手奈何不了對方,只不過是不想過多損失老底罷了。
“既然你說了一句話,那我也說一句話吧!”洪元笑了笑。
“什么話?”
“你可以去死了!”
話音一落,洪元身形驀地暴起,他腳下石板砰然碎裂,激濺起大片石礫竄射,而洪元整個人也似一支離弦之箭,驟然撲出!
眨眼之間,三丈距離一竄而過,他人已經逼至閆鐵山面前,閆鐵山駭了一跳,腳下本能的往后退。
他身邊拱衛的四名護衛涌上前來,紛紛一聲暴吼,掌中早就握持的長刀揮出,猛然朝著撲來的洪元當頭劈下!
嗆啷!
洪元掌中鋼刀出鞘,宛似厲電一閃,霎時間一口鋼刀與四口刀交接在了一起,四名護衛身體齊齊一震,只覺得一股劇烈的力道涌來,令得他們虎口劇痛,臉色駭然之際,洪元掌中之刀上揚,凌空一卷!
刀光好似一抹匹練般掠空而起,在四人喉嚨上一劃而過,四顆人頭‘噗嗤’聲響,沖天而起。
鮮血狂濺之際,洪元身形絲毫不停,倏然之間逼近已經勃然變色的閆鐵山。
“好小子!”一聲冷喝響起,那何嘯風手掌一動,腰間彎刀不知何時已到了他手中,旋即一抹冷月般的刀芒亮起,斬向了洪元即將撲來的前方,其勢仿佛是自行將自己的頭顱送到那口‘冷月彎刀’下一般。
洪元反手摘下斗笠,“嗖”的一聲擲飛出去,與那冷月刀光一撞,剎那間碎屑竹片四散,煙塵朦朧之中,何嘯風刀光一滯之時,神情也是劇變。
就瞧見那游俠兒合身一撲,與閆鐵山交叉而過,寒意湛湛的刀光迅疾收斂,對方人已消失不見,攢射到了那錢秀才身邊,大手一抓,仿佛一頭猛虎躍出了山林。
噗嗤!
一聲悶響,錢秀才喉嚨上多出了五個血洞,其人眼神驚恐,臉上露出震駭無比的神色,直挺挺倒地。
緊接著大笑聲響起,眾人只瞧見那游俠兒大步如飛,三竄兩躍之間迅速脫離了碼頭區域,僅有笑聲回蕩: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洪元也不想裝這個比,但感覺氣氛已經烘托到這兒了,不吐不快,是以狂歌縱笑而去。
碼頭之上,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