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嗒”,沈知懿的指甲被她掐斷在掌心。
她死死咬住唇平復了一下呼吸,竭盡所能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和語氣,對長公主道:
“今日世子答應帶我出府,方才傳話的婢女也說是世子找我,敢問夫人,世子他……此刻人在何處?”
“砰”的一聲,長公主將手里的茶杯重重摜在桌上。
她到底保持著皇家的儀態,并未發火,只盯著沈知懿看了半晌,冷道:
“你如今不過是裴府的一個妾,主子的事情也可容你隨意打探?!”
她胸膛起伏了幾下,冷笑:
“好,你既想知道,我便告訴你,允安方才還在此處,不過是秦茵突然想吃玉蓮巷的梅花酥了,他便親自去買去了。如此,你還有什么要問的?”
雖說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沈知懿的心口還是劇烈地疼了一下。
對面三人的目光如刺一般扎在她身上,諷刺、鄙夷、厭惡。
她緊緊皺著眉,待到那陣疼痛散去,方咬著唇搖了搖頭,“沒了。”
“沒了,那便去敬茶,沒得讓旁人看我裴府不知禮數。”
長公主似是氣也消了,對身后的李嬤嬤使了個眼色。
李嬤嬤立刻會意,一手端起桌上盛著酒壺的托盤,一手拽著沈知懿的手腕,將宛若行尸走肉的她拖到了對面:
“沈姨娘。”
李嬤嬤出聲提醒,語帶威脅,手底下暗暗掐住她的手臂,“別忘了你那兩個丫鬟還在海棠苑里呢。”
沈知懿站在大廳中央孤立無援,那道門始終沒有她想見的人走進來。
僵持了片刻,在眾人耐心即將耗盡的時候,她終于咬咬牙說服自己,端起茶盞走到了宣陽侯面前。
那句“侯爺,請用茶”就像是卡在喉嚨里的刀片,將她剜得血肉模糊,卻始終說不出口。
宣陽侯似是也不屑于她敬茶一般,哼了一聲,一把奪過她手里的茶潑在了地上。
沈知懿死死咬住唇,渾身都在幾不可察地發抖。
她渾渾噩噩地被李嬤嬤拉著帶到了秦安跟前。
秦安眉眼祥和,雙手接過她手里的茶,也不等她開口,道了句“好孩子”便一飲而下。
及至到了秦茵跟前,長公主卻叫了停。
沈知懿背朝著長公主,聽她優雅的嗓音居高臨下道:
“沈氏,你如今是允安的妾,將來茵茵進了門便是你的主母,我聽聞從前你倆有諸多誤會,不若你向她敬茶一杯,順便道個歉,從此以后你二人便冰釋前嫌,將來也好共同盡心服侍世子。”
長公主的話未說完,沈知懿便險些咬碎了一口銀牙。
疼痛、委屈、夾雜著不甘與失望,諸多情緒在胸腔里劇烈翻涌,像一柄刀子狠狠捅進胸口,在里面瘋狂攪動。
喉嚨間溢出絲絲腥甜。
她在秦茵幸災樂禍的眼神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諸多情緒像是燃燒過后的灰燼一般,霧沉沉的沒有一絲光亮。
她行尸走肉一般端起一杯茶,舉到了秦茵面前,竭力壓制的聲線中仍能聽出一絲克制的顫抖:
“對不起,從前諸般皆是妾身之錯,秦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妾身一般計較。”
前廳的窗外也種著一株梅樹,雪小了,沈知懿甚至能聽到雪花從樹梢落下時候的聲音。
撲簌簌的,像極了那年冬日她從樹上掉下來時,帶下的落雪聲。
那個少年眉眼清雋,低低看了她一眼,問她是從哪里跑來的小野貓。
沈知懿的眼淚到底沒忍住,吧嗒,落了一滴。
她又很快吸了口氣,將眼眶中其余的淚壓了回去。
秦茵伸手去接她手捧的茶杯,手一滑,笑盈盈看著她“哎呀”了一聲:
“抱歉,今日不知怎的頭暈,手上沒力氣,姐姐可燙到了?”
滾燙的茶水澆過沈知懿的手背,她嬌嫩的皮膚很快暈開一片紅痕。
沈知懿下意識將手背在身后,“沒有。”
“既然沒有,那可否勞煩姐姐給我重新倒上一杯?畢竟我也想同姐姐冰釋前嫌呢。”
秦茵笑意溫婉,一副澄澈無害的模樣。
沈知懿斂眸順從地應了聲是,她重新將一杯新茶舉到秦茵身前。
等了須臾,沈知懿端茶的手都開始忍不住發抖,秦茵才笑盈盈接過,道了聲謝,卻是未飲一口放在了一旁。
秦安今日才回京城,他與宣陽侯和長樂長公主是故交,幾人總角相識,自然有許多能聊的話題。
屋中除了長公主身后的李嬤嬤,沒有一個伺候的下人,但李嬤嬤是長公主的傅母,身份何等尊貴,也不可能去給秦茵他們端茶倒水。
這伺候人的活計自然而然便落在了沈知懿頭上。
幾人說了約莫半個時辰的話,秦安輕咳一聲起了身,語氣沉重道:
“今日久別重逢,原想與你二人把酒言歡,可……今日是蓁兒的祭日,容我就此告辭。”
沈知懿的手一頓,不動聲色地倒好茶后站直了身子,默默垂眸而立。
秦茵也起身,“我隨父親回去。”
長公主嗯了聲,“如此也罷,如今你二人回了京城,過幾日夫君也會回來,咱們來日方長。”
秦安捂嘴咳了聲,眼神似乎往沈知懿身上瞟了一眼,意有所指道:
“沈氏如今在允安身邊待了一年,我瞧著穩重了不少,茵茵也是良善的性子,想必今后進了門兩人定能和諧相處,只是……”
他嘆了口氣:
“裴家與秦家皆是看中規矩之人,倘若主母未進門,妾室便有了身孕,怕是……有辱兩家臉面。”
秦安說完,又笑道:
“長公主莫要在意,老夫也只是隨口一說,允安端方重禮,不是那等糊涂人,說起來倒是老夫糊涂了。”
說罷,他帶著秦茵向幾人告了辭。
秦安一走,宣陽侯也起身告辭,偌大的前廳中就只剩下了沈知懿和長公主主仆二人。
沈知懿胸口悶疼得厲害,也不想同長公主待在一處,正福了福禮也打算跟著離開的時候,忽聽長公主拍了拍手,對門外喝道:
“還不將東西拿上來!”
……
秦茵跟著秦安走到門口。
上了馬車,秦安一張慈祥溫和的臉忽然沉了下來:
“我回秦府,你跟著來做什么?!到時出了國公府的大門,我看你怎么回去!”
他就像是卸掉了偽裝的面具一般,眼神冷厲而陰鷙,若非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面前之人同方才那個和藹的長者是一人。
秦茵卻不以為意地吹了吹指甲:
“父親怎么越老越活回去了,連這點小事都要擔心,我能從國公府出來,自然也能回去,倒是我讓父親找的人、查的事,父親那邊怎么樣了?”
“人有線索了——”
秦安視線往旁處一瞥:
“不過沈知懿究竟患了什么病,那老大夫嘴硬得很,為父沒辦法。”
秦茵低低笑了聲:
“父親不是能耐大得很么?怎么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秦安皺眉:
“你少廢話!你盡快自己想辦法查到沈知懿的病,將沈家徹底鏟除!還有,早日嫁給裴淮瑾!你弟弟那邊,還等著你幫襯呢!”
秦茵聽他又提起弟弟,唇角忍不住壓了壓,眼底劃過一抹厭煩,隨即又若無其事笑道:
“父親放心,辦法嘛……我早都已經想好了。”
秦府的馬車緩緩駛離裴府,而裴府的前廳中,沈知懿看著眼前那碗濃稠的藥汁,死死咬住下唇。
她邊搖頭邊后退,直到被逼得背抵在了墻上。
“沈氏,我勸你莫要掙扎,乖乖喝下這碗藥,對誰都干脆。”
李嬤嬤說話的時候,手中的藥汁晃了晃,她低頭看了眼,又抬頭繼續逼視著沈知懿:
“夫人心善,這碗藥不會傷你根本,只會讓你兩年內沒有子嗣,待到兩年后,主母懷上了嫡長子,你照樣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不、我不喝……”
沈知懿搖頭,委屈無助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本就有心疾,旁的藥只會加速她的死亡,她不能喝!她還要好好活到明年在父兄墳上磕頭!
直到這一刻,她還在盼著那人能出現在門口,能拉著她的手腕帶她離開。
“沈氏,你不要不識好歹。”
長公主坐在一旁冷眼瞧著她:
“我能同意允安將你接回裴府,已是莫大的讓步!當年你沈家貪墨軍餉,導致援軍群情激憤止步不前,而我兒鶴枕獨自一人死守臨安城,他帶領大家吃草根,吃樹皮,直到戰至最后一人也沒等來援軍!”
沈知懿震驚地回頭看向長公主,神情中的震顫無以復加。
她從未聽人說起過這段歷史,也從不知這些是因為她沈家貪墨所致!
她從前潛意識里,從不認為自己的爹爹和兄長會是那等貪財背信的小人,直到此刻,聽到那些話從長公主嘴里說出來,她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臨安上萬名士兵,我兒鶴枕,所有人的死皆拜你沈家所賜!我不讓你終身不得懷上我裴家子嗣,不讓你終身絕子,已是仁慈!”
長公主的話一聲聲令沈知懿猶如萬箭穿心。
沈家是千古罪人,她沈知懿亦是。
那么多條人命啊,那么多破碎的家庭,都是因為沈家……
裴鶴枕的死也是沈家之過。
她想起那個陰沉沉的春日里,十五歲的裴淮瑾跟隨父親扶棺回京時,沒有一絲光亮的眼睛。
想起他此后在父母面前起誓永世不碰弓箭,卻在瞧見別家公子狩獵時,那般壓抑著灼熱的眼神。
原來所有一切事情的源頭,都在沈家。
沈知懿怔怔回頭,瞧著眼前那碗黑褐色的藥汁,蒼白的唇角輕輕提了提,忽然輕笑了一聲,接著,一聲接一聲。
直到最后她壓抑著哭腔嗚咽出聲。
不知到底在悲傷自己還是在悲傷這些命運的捉弄,只覺萬箭穿心,所有的一切沉重得幾乎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李嬤嬤見她不再掙扎,給身邊的兩個丫鬟使了個眼色。
那兩個丫鬟一左一右壓住沈知懿的手臂,方便李嬤嬤掐著她的臉頰,將藥灌進嘴里。
牙齒劃破了口腔里的軟肉,她吞咽不及,藥汁和著血沿著脖頸淋濕衣領,也灌進了肺里燒得火辣辣的疼。
說不清哪里最疼,還是渾身上下哪里都疼。
那個靛藍色,針腳細密的護膝在袖子里被指甲上的血濡濕,黏糊糊的。
今日是沈知懿的生辰,是她盼了好久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