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端午那日晚上被“談話”后,葉鶯在竹苑里的處境就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先是各人對她的態度不一樣了。
先前除了白術這種在崔沅面前比較有話語權的,其余人都甚少主動與她們閑聊。且從前重云雖然也跟她說笑,嘴巴卻很嚴。
最近走在路上發現,忍冬跟蘇合幾個小丫鬟見了她竟都會主動打招呼了。
再就是內院那道守門的也撤去了,且重云沒再來提膳。
葉鶯自己不敢貿然進去,提著食盒找到白術的時候,對方正半個身子趴在屋頂上收那些書,蒼梧在底下給她架著梯子,一只手還騰出來跟她打招呼:“鶯兒姑娘!”
蒼梧自詡比重云穩重,就沒有那么嘴甜,見了人,哥哥姐姐地往外喊。但葉鶯一眼看見他身后的梯子都歪了一下,心差點跳出來。
明顯還是小孩呢。
白術在上面罵了一句,她趕緊上去扶穩另一邊,順便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白術卻道,“不用管,直接進去就好。”
“咦,那不會擾到公子嗎?”
“其實……”白術頓了頓,道,“沒事,反正已經見過公子了,公子對你印象挺好的。”
白術從梯子上瞥見她手里的食盒,問道,“這是給公子的點心吧?正好,他就在里面,你送進去吧。”
葉鶯有點受寵若驚:“要不還是叫蒼梧小哥……”
蒼梧卻縮了縮脖子:“我就在這扶梯子!”
“他剛挨了罵,哪敢進去?”白術嗤笑一聲,揭了蒼梧的老底。
葉鶯忍笑,嘴上寬解了一句,心里卻想著原來長公子那樣的人生起氣來也會罵人。
她自是不知,崔沅什么都不需做,只用他那悅耳的嗓音喊一聲“蒼梧”,蒼梧后背就要毛了。
對待下人,崔沅十分地一視同仁,才不管你是大丫鬟還是小雜役。
有人犯錯,他也不體罰,也不像堂弟們那樣打小廝手板,就讓他們抄經。
那些經文就像天書一樣聱牙詰屈,蒼梧看不懂,卻都已經能閉著眼睛背下來了。
公子書房那只專門用來裝他們抄寫的經文的箱籠,年年拿出來供奉,依舊是滿的。
蒼梧敢肯定,這里面絕對有一半都是他的!
相公跟娘子在天之靈,一定感受得到他滿滿的誠心,哎!
就這,凌霄大哥還總說公子對他和重云倆小孩身在福中不知福,蒼梧都不敢想凌霄以前過的是什么日子。
凌霄:“你想想,從前住在前院里的時候,相爺是不是對公子的事特上心,底下人可不就提心吊膽?現在公子管你們還不好?”
蒼梧剛到公子身邊時,已經是他中探花的那年了。而在崔沅有了舉人身份之后,崔相就不太好插手他管教下人這種事了,自然沒有印象。
凌霄十三歲那年被結結實實打過二十個板子,肉都絲絲滲血了,上藥的時候,血就干涸凝固在肉上,黏著衣裳。走路一瘸一拐的,還要去回話。
崔沅冷著臉把他給攔下了:“去作什么?去謝他罰了你?”
接著,不知道他去與崔相說了些什么,原本還要罰的月錢照發不誤了,從那以后,公子也從正房的跨院里搬了出來,有了自己的院子。
這一年公子十二歲。
“你被打過大板嗎?餓過肚子嗎?”
凌霄虛踹了蒼梧一腳,“公子連手板都不舍得打你們,知足吧你!”
崔沅的書齋與她住的屋子一樣,從外頭瞧是竹屋,里面為了防潮,還是鋪的青磚,只不過這里的要更講究一些。地磚很干凈,锃亮地反著光,每一塊上都鑿了花中四君,正與空青色的細紗屏風相映成趣。
霜色的綃紗帳幔隨風飄散,空氣中的七色香氣徐徐撲面。
時值六月,炎夏燚燚。
一路行來數十步,雖還不足以出汗,但衣裳貼在身上,就跟用炭火烘過一樣滾熱。
打眼看到這一水的冷色調,葉鶯通身都涼快了。又多看了兩眼才往里走。
伺候筆墨的是重云,一見著她就笑。
葉鶯沖他眨眨眼,輕手輕腳地走近,將點心食盒放在一旁的案幾上。
今天的透花糍是她得意之作,雪白的皮子,透出淡淡嫣紅,小小一枚,顏值上就勝了,口味亦是沒得說。
用的上好吳興米,和著牛乳蒸熟后搗打成團,蒸出來香味與糯度真真與一般江米不同。內餡則是白馬豆去皮后上鍋蒸熟,加些陳皮末和在其中,再炒成細膩順滑的豆沙。
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繁瑣,她從吃過朝食開始做,到這會兒才出一碟子,攏共八個。
剛出鍋還燙嘴時她就忍不住“監守自盜”吃了一個。軟而不黏,甜而不齁,豆沙牛乳的甜味中還點綴著橘皮的清香,很是腴美。
就著清茶,她一氣兒吃了三個,意猶未盡,又做了棗泥的,香甜歸香甜,一點不膩。
原想著這樣風雅的吃食讀書人應當都喜歡,她亦是自信拿出了最漂亮的點心碟盛放。
雖然對方刻意放輕了動作,崔沅還是早就注意到她了。
如今每天下午的點心時辰已經不止是一種習慣,他漸漸開始享受這種摒除一切,放空大腦,單純只是滿足口腹之欲的閑散。
并且因為葉鶯會的點心種類很多,有些他都不曾見過,所以當看到漆黑的食盒時就會提前有些期待。今天做的是什么?
待她離得近了,崔沅順勢撂下筆,走到西窗下的盥洗架,那有備好的熱水。
原本屋內伺候的桑葉熬藥去了,葉鶯便自覺地跟了過去,承擔起奉巾的職責。
探花郎的左手食指腹蹭上了墨汁,洗的時候用了一些時間。葉鶯默默地看著清水在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掌心流淌過,有幾許留戀地凝聚在骨槽間,隨之被包裹進柔軟的巾帕中。潤澤的皮膚重新變回干燥。
看著看著,就有些走神。
真是一雙很好看的手。
心有旁騖被看了出來,對方撩起眼皮掃了她一眼。
葉鶯后知后覺地接過巾帕,有點心虛。
換了盆干凈的清水,將布巾投進去清洗干凈,再掛到架子上方。只是她才捶打了透花糍的糯米皮,手臂酸軟,擰過巾子還是會有水珠滴滴答答地落進盆里。
崔沅剛抿了口茶,聞聲抬抬眼。
日照西窗,景色明媚,小姑娘墊著腳擺弄布巾,努力將水攥干的背影,其實有點好笑。
“好了,放那吧。”他道,“一會叫白術收拾。”
葉鶯松了口氣,有點不好意思:“奴婢太矮了。”
重云偷偷捂住嘴。
崔沅眼里亦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看了一眼架子,又看一眼她,“還好。”
“公子不用安慰我。”葉鶯嘆氣,“我跟白術姐她們站在一起,都快成個‘凹’字了。”
不是安慰話,真的還好,就是正常小姑娘的樣子。
崔沅頓了頓,“是她長得高,不是你矮。”
這屋里的工具物什,多是婢女在用,工匠幾乎都是照著白術跟桑葉兩人的身高打的。
這倒沒錯,桑葉跟白術兩人生得都高挑,她目視對方起碼有一米七二七三的樣子,在這古代,比一些男子都高。
真的是,到底吃什么長的嘛。
葉鶯從思己怪到他人頭上,又高興了。
崔沅看著她腳步輕快地走向食盒,難免留意到那條新裁的裙子。
雪青色的緞裙,垂墜感很好,穿上后腰如束素。
果然很很襯她。
絲線織的香囊掛在裙子上,隨著動作一跳一跳。
這下又全然忘了嬤嬤教的規矩。
真的是,崔沅眼里的笑意就更深了。
重云就站在他的身邊,將他的神情動作看得清清楚楚。小小的腦子里全是“公子自己在莫名其妙笑什么”?
不知道,許是想到一會就能吃上點心吧!畢竟鶯姐姐的手藝是真的好。
重云高興地想,鶯兒姐姐一向和他玩得好,肯定給他也留了。
桑葉也終于將熬好的湯藥給送來了,崔沅仍是沒多話,三兩口飲盡了,之后拿清茶壓下去苦味,為一會兒能更好地品嘗點心。
“今天是什么?”見她提著食盒走近,他隨口問。
葉鶯打開食盒最上面那層蓋子,笑吟吟道:“是透花糍。”
誰料聽見這話后,桑葉的臉色立即就變了,脫口而出:“怎地做了這個?”
語氣不是很好。
向來溫柔的桑葉居然用了這副語氣,顯然是真著急。
葉鶯不知所措:“怎么了,是……公子不能吃嗎?”
豆沙跟糯米皮子,從前各自也都做過別的點心呀。
“不是,”
別說葉鶯,就連重云也是一臉茫然地望著自己,桑葉張了張嘴,卻不知怎么向她們解釋,頭皮都麻了,“……反正以后別做這個了,還有沒有別的點心?”
崔沅眼神停留在點心碟子上,就再也沒有挪開。雪白中透著一點粉紅,圓潤小巧,真的是特別好看的點心。他為什么從不沾口,連見也見不得?
父母走的時候,崔沅已經是能記事的年紀了。父親在玉州任期還剩一年的時候,母親將他留在崔府,去了玉州。
崔相見不得長孫哭哭啼啼,認為那是婦人作態,即便他才是個三四歲的幼童。
想母親的時候,崔沅就彈她留在臥房的那架琴,吃她經常做的點心。
母親是個風雅人,崔沅有一大半的興趣與喜好都是遺傳了她,最喜歡透花糍這種精致好看且不膩的點心。
那天,是父母回家的日子,廚房特地做了透花糍,還有一大桌子精致肴饌。
從晡時他就坐在桌前,等到酉時,人還沒來。
祖母在燈下慈藹地摸摸他的頭發:“吃吧,吩咐廚房再做一些。”
他高興地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真好吃!
然后管家就進來了,面色很不好:“大爺跟娘子遇害了!”
看過至親血肉模糊的遺體,崔沅其實是恍惚的,畢竟還小,不像大人那樣理解死亡的意義。
府里這一夜應是過得很亂,他卻還能睡著。
隔了第二天起來,他看見桌上還放著咬了一口的透花糍,走過去,風干的齒痕處露出一點紅色的豆餡。
崔沅忽然想起了那兩具渾身是血的遺體,作嘔得厲害。
此后就再也不能沾這樣點心了。
但崔沅發現,他現在看見透花糍,竟然一點也不犯惡心了。
通透如他,很快明白過來,這是因為自己的心態改變了。從前對透花糍的遷怒,其實不過是對死的恐懼。
但這種轉變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明明去年年初的時候,宮宴上看見透花糍,他胃里還是會泛酸。
崔沅對自己這種不知不覺的變化產生了探究的意識,所以在經過桑葉責問,葉鶯帶著點心盒子緊張要走時,他叫住了她,“放下吧。”
桑葉全程都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憋了一下午,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跟白術說了這事。
白術也驚訝,“真吃了啊?”
“可不是嘛。白術姐,你說公子對她,會不會……”
白術首先是想到公子特地吩咐以后不用在門口設人攔著,但是又想到那天晚上,公子跟她說的,自己也聽了一耳朵。還說要幫人找夫婿呢,怎可能。
“想啥呢!”她定定神,反駁道,“公子就不能是換換胃口啦?你從前不吃鴨肉,鶯兒來了,我看你吃得不是也挺開心?”
桑葉跟她說不通,“……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