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賴牙婆搬家以后,那負責運送的船夫也徹底沒了動靜。
起初,還僥幸當是兩人存了自己發財的心思,將人偷運去了別處,待她上家門附近去打聽,卻都說沒見人回來,教賴牙婆心里又驚又怕,囤了足夠兩人吃一個月的米糧,不許兒子出門。
后來果然聽說坊中有些風聲,陸續有禁衛的人搜查牙行,也不知自己這究竟是打了誰的眼。
廉貴平日混賬慣了,除了睡覺,還好喝酒賭|錢。因為手里有幾個銀子,又穿綢戴金的,身邊聚了不少義弟,很能算得上是“一呼百應”。
想想以前過的神仙日子,再看看現在,只能日日窩在這小破宅子里,心里多憋悶。
起初倒是被那銷聲匿跡的船夫給嚇著了,還能忍,忍不過七天,便手癢癢。
他不曾戒過賭,竟不知是這樣難受,有如蟻蟲爬滿了全身,寸寸啃遍,焦躁得很。
又再忍了一天,終是坐不住,想著近來街上很是平和,便呼來小丫鬟換衣梳頭。
行在街上,起初心里還有些謹慎,帶了斗笠遮面。后來看市井中行人熙熙,生活如常,無人在意他,整個人便松弛下來。
心里嗤笑老婆子嚇破了膽,瞧。
大搖大擺地過市,還碰見了從前認的“義弟”,對方見了他兩眼放光,分外親熱地上來攀肩問候他這些日子在哪快活瀟灑,怎地不帶弟弟們。
既碰上了,對方邀他一起去新開的胡姬酒肆。
廉貴還惦記著賭坊,沒什么興趣:“不去不去,恁的酒肆,有甚么好?不如去賺幾個子花?!?/p>
那義弟笑道:“哥哥沒去過哪知,這家店里的胡姬旋舞可是一絕。”
廉貴被這一句勾得心癢癢,想著門都出了,不如先喝一杯,再去玩玩也成。否則回去被老婆子知曉,下回再想出門又難嘍。
哪知道,一腳踏進所謂的胡姬酒肆,就被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
這幾日賴牙婆喬裝成老尼姑,每日天不亮就端著缽碗出門,名為化緣,實則打聽。她用燒火棍描了眉眼溝壑,又剃光頭,任從前的老主顧從她跟前走過,也認不出面前眼瞎破裟的老尼姑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利嘴牙婆。
今日聽得搜查這一片的禁衛好似抓住了人,自己偷摸去看,牙行口的人果真都撤去了。
賴牙婆心頭大松大懈。
想著將這好消息帶回去說給兒子聽,甫一進門,卻見廉貴被幾個披甲禁衛押跪在院中,鼻青臉腫,一身的灰土。
賴牙婆愣了。
那個為首的持刀問:“是不是她?”
廉貴死命點頭,哭得眼淚鼻涕汪汪:“是她,都是她干的,與我沒干系!”
高錆冷眼打量賴牙婆,與那船夫口述頭長相能對上。瞧著手腳齊全,是個精明利索的婦人,干的卻是這等喪盡天良事。
他揮揮手。
幾個禁衛圍上來,賴牙婆驚疑不定:“這是做什么?”
“哼,”高錆厲聲,“賴氏,你設方略誘良人,賣良人為奴婢,人證俱全,今兒是奉旨逮你,有什么求饒的話,等著到圣人面前說罷!”
賴牙婆大驚,自己不過是拐了幾個平頭百姓,撐死了不過杖百流放,還能打點,怎地就驚動了皇帝?
高錆可沒有那些個文官先禮后兵的好脾氣,關進牢里,上了刑架子,那廂廉貴早就受不住了,昏死過去。
賴牙婆也好不了多少,渾渾噩噩間,還不是人問什么,嘴里便答什么,再沒有耍花招的力氣。
直到高錆將一幅畫像扯到她面前,讓她好好想想,畫上的姑娘被賣去了哪里?
賴牙婆眼前都模糊了,卻還是一眼認出了這個杞縣來的鶯兒。
倒不是因她模樣好,賴牙婆這些年經手了不知多少丫頭,說老實話,這鶯兒生得并不算最好,卻膽大得很。在船上跳過一次水,靠碼頭的時候,又趁人多跑了。
眼兒多機靈,最后還不是被她的人逮了回來?她自有不傷皮的教訓法子,狠狠打了一頓,才老實多了。
賴牙婆若不是聰明,也不會做到與京中高門常年來往,一下便猜出這個叫鶯兒的丫頭身份不凡。
勞禁衛這么興師動眾地尋,要么是罪人,要么是貴人。
看禁衛緊張的態度,她覺得是后者。
莫不是皇帝養在外頭的女人吧?
畢竟,生得是真俏。
冷汗頓時下來,澆在傷口上,宛如撒鹽,疼得她呲牙。
“早忘了,需得仔細想想?!焙脦自逻^去,她著實記不大清了。
其實也不是記不清,只是心里頭害怕,怕一說出來,命就沒了。
這等模樣身段的“上等貨”,若不出什么意外,都會被她轉手賣給長樂坊。那里的媽媽給她開的價,一個百貫錢。
高錆看出她眉間猶疑,喝道:“休要隱瞞!”
中元節前夕,官兵竟然封了上京城最大的秦樓,這可真是稀奇。
從外頭吃席回來的桑葉帶給葉鶯她們不少小玩意兒,還有這起子八卦。
再聽見長樂坊的名字,葉鶯恍如隔世。
她還記得若不是出了牙行,碰上太夫人一行,從長樂坊的媽媽手里轉而買了她,她就得與另外幾個小姑娘一齊被賣去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
能跟著探花郎學這學那嗎?
葉鶯撫著心口搖了搖頭,今日練字時便格外地認真,有個“安”字還得崔沅贊了,獎了一方好墨。
她便是這點好,又屁顛屁顛起來。
崔沅只見方才還面色沉靜一臉肅容仿佛不開心的小姑娘,這會又滿屋子轉,笑著說要找紙刀將那字給裁下來,貼在屋里墻頭上,日夜濡染。
笑了便是高興了吧?
他也笑了笑。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倒是比他想得要好哄得多。
中元到了,府里請了相國寺的僧人做法事,請盂蘭盆供養三寶,因著祭祖,二房的二郎跟三郎也都趕在節前坐船回來了。
兩個白眉毛和尚念了經,覺得這崔府不愧是清流家世,就連案上供的糕點都與別家大不同,從來也沒見過這樣漂亮的供品。
再看崔相,領著家中子弟拜了牌位,化紙錢,祭祖宗,又輪到崔沅祭父母,兩個堂弟再拜,崔沅回禮。
晚上,正院擺了一桌酒菜。
孫兒都在跟前,崔相臉上滿是慈愛。
往日常被二叔嫌笨的三郎窩在祖父身邊插科打諢,說著書院里的生活,爬樹摘桃,斗雞走狗,多是些少年之間玩鬧的閑事,就是沒有用功的事。
崔相只笑罵他“潑猴”。
二郎將要下場應試,崔相語氣和藹地囑咐他諸多事宜,并寬慰“不中不要緊,還有下次”,并讓他這些事日住在府里,可以多與崔沅交流學問。
崔沅覺得微妙。
因在他記憶中,祖父向來是嚴厲的,不茍言笑的。
以至于有一瞬間覺得,面前是旁人頂替的祖父。
但他心里很明白,這只是因為祖父的年紀上來了。
崔相兩鬢已染上了霜白,比起崔沅上回見他,腰更佝了,眼尾更凹了,人也瘦了些。但大體上,依舊是個精神健碩的老頭兒。
老來古稀,功成名就,就算是心再硬的人,也會樂呵呵地享受家人在側的天倫之樂。
崔沅不由得喟嘆,時光是多么神奇的東西,匆匆過去,不經意就改變來一個人的樣貌、心志,乃至性情。
甚至他如今也會覺得,從前十分懶得搭理的三郎,眼巴巴一口一個“長兄”的模樣,倒也算得上可愛。
自然,不是因為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