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葉鶯又做夢了。
日有所思,于是夜有所夢。夢里青山隱隱,西風一線。
峭壁上有個舞劍的朱衣少年,招式出神入化,劍影漸漸與丹楓、殘陽、秋水融為一體,山色天光,盡入劍勢。
第一次醒來時,屋內靜悄悄一片,窗外月明星淡,走出門去,潭空水寒,滿目清冷。
中元將近,真的感覺到秋意濃了起來,夏日里救火的涼篾跟竹夫人也都該成為過去式了。
葉鶯仰頭看天,想著適才的夢。
她有個很稀奇的能力,每次醒來還能將夢記得一清二楚,甚至于在夢里,也能感同身受那些經歷的心情。大抵是穿越后遺癥?哈哈,怎不讓她夢見的美事都實現呢?
葉鶯知道劉叟接到信后一定會來上京,對劉叟的醫術也十分信服,但隨著入府日久,這些天,她越發意識到階級的存在。
這里是上京,博陵崔氏、當朝宰輔、天子近臣……當這些名頭加諸一人身上,那這個人,必然是上京貴介的頂端。
求醫問藥這種于普通人或許是很艱難的事情,對他來說也一定是輕而易舉的。
更莫說匯集天下杏林高手的御醫署都斷言沒有辦法,劉叟一個村醫,真的有那么神通嗎?
但她又忍不住想,張郎中不是也比御醫厲害么?或許,高手自在民間也說不定。
她意識到自己好像也開始陷入白術那種的心境了,既盼望有大夫,又害怕從下一位大夫口中聽見那個答案。
真奇怪。明明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
葉鶯搖搖頭,被冷風灌了一脖子,繼續回去眠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陽光斜斜灑進窗來,葉鶯迷蒙地看了半晌,當意識清醒過來之后,哎呀呀,遲了灶房的差事,這可真是不得了!
當差以來,她還是頭一回睡遲,顧不得旁的,慌手慌腳地穿衣梳發。正此時,蘇合笑瞇瞇地走了進來:“我看你這幾天夠累得,今兒早晨倒是睡得香,便沒喊。莫怕,萬事有我呢?!?/p>
葉鶯怔怔,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松了口氣,而是問:“公子進得怎么樣?”
蘇合觀察著她表情,了然一笑,道:“挺好的呀?!?/p>
葉鶯聞言,也不知是失望還是怎么,就……總之愣了一會兒,點點頭:“那就好。有勞你了,以后我要是再睡過去了,還是把我叫醒吧。”
蘇合沖她笑了笑:“咱們不都是伺候公子的人,說什么謝?白術姐既讓我來灶房當差,怎好總是叫你一個人忙?”
葉鶯欲言又止,但蘇合已經起了別的話頭,這事算就這么揭過去了。
往書房去的路上,與蒼梧撞到了一起,對方道:“剛好要尋姐姐,姐姐,公子讓多備些點心飲子,一會有貴客到訪。”
咦?
竹苑罕見地來了客人,似乎身份還不低。
葉鶯道了聲“好”,爾后回灶房琢磨。
眼下正是夏末秋初季節,上京走街串巷的攤販扁擔中多出了江南水鄉特產的身影,雞頭米、嫩蓮蓬、玉井藕、菱角……府里太夫人偏好甜軟之物,灶房近來沒少采買這些東西,也便便宜了葉鶯。
至書房外,就被攔了下來,蒼梧接過點心道:“我去吧。”
葉鶯打量了一眼,垂絲茉莉已落,隔著縷縷青翠絲絳,有個身穿深艾綠色公服的男子守在門外,面白、無須,臂搭拂塵。
嚇,來的怕不是個王爺?
葉鶯既進不去,也無法走遠,便在丫鬟們休息的茶水屋發呆聽喚。
桂花江米糖藕、牛乳菱粉香糕、雞頭釀砂糖,還有一壺蓮子甜湯,蓮子用細針挑去了苦芯,剩下的蓮子芯也收起來曬干泡茶,有清心降火之效。
藕糯米香,菱角脆嫩,梔子花餅淡淡清甜,蜜漬過的雞頭芡實一咬流糖心兒。
咬一口瞧著樸素的山藥糕,原來里面還包各種餡料,每一塊糕都不盡相同,棗泥的、芝麻的、果餡兒的……嗯,甜而不膩,又有江南煙雨的溫婉,透著士人雅致。
皇帝笑贊,“澧南這兒的點心,堪比蜜煎局。怪不得瞧不上,原是家里有更好的。”
從前在翰林院任職時,常有值宿的情況,廨房公廚也會備些點心小食供這樣官員充饑解悶。
像崔沅這種簡在帝心的官員,皇帝還會三不五時地賜些羹湯下來。
崔沅的性子隨了祖父崔相,一向不大看重口腹之欲,皇帝也是知曉的,卻不想今日微服走這一遭,叫他發現原來崔府的廚子中竟有這樣的手藝。
除去色香味佳外,最叫他驚訝的其實是這桂花糯米糖藕,入口便有一股淡淡的熟悉感,很隱約,卻又想不起來是什么。
皇帝并未多想,因他即位至今,與太后爭權,至殫精竭慮,精神越發不濟。如今已到了有每日要經御醫調理,點安神香才能安然睡一個整覺的地步。
夜間若沒休息好,白日精神恍惚也是常有之事。
尤其親生女兒流落在外,仍未找回,這件事時刻牽動著他的心緒,久不能平。
念及此,手里的糕點似乎也沒那么香甜了,皇帝看向眼前垂目品味的崔沅,原本,他是他最看好的臣子,年輕、有才干,難得與他祖父一般都是純臣。待磨礪幾年,解決了朝堂上殘余的何氏黨羽,留給下任繼承人,入閣拜相那是早晚之事。
誰承想……其父當年亦是在查出何黨在玉州的罪證后,死于回京路上。
難道,真是天不佑我,才使牝雞司晨,奸佞禍國,忠良無后?
分明是清甜的糕點,皇帝卻品出了酸苦滋味。
手談一局,崔沅察覺皇帝心不在焉,問:“陛下近來可有煩心事?”
皇帝長嗟。
“月末太后壽辰,何氏欲效仿先帝,舉辦‘千叟宴’,下詔令諸臣家中年逾七十長壽康健的老人進宮,拜壽。”他冷笑。
崔沅嘴角微扯。
先帝功績頗高,到了晚年卻性情大變,為求長生,偏聽一江湖道士之,廣納后宮,迷戀丹藥,并想出舉辦這個千叟宴的法子,表面是皇恩,實則在宮內開壇設法,試圖以年齡長壽身體康健老人的福運換取自身壽數。
如今輪到太后亦是如此么?
他什么也沒說,可神情卻叫皇帝讀懂了其中的譏諷與輕蔑。
對一個皎皎君子來說,是得有多厭惡,才會使其露出這種神情?
皇帝并未覺得皇權被冒犯。
他與太后本就非親生母子,中間隔著多條人命,血海深仇,已是不死不休的地步。
恨不能親手剮之。
可是不能,她是他禮法上的母親,只要他在位一日,就仍要做出孝順模樣為天下人表率。
即使她害了他的生母、親子、妃妾……這些真心待他,他亦真心相待之人。
但太后終究是血肉凡軀,會老、會生病、會死,會走在皇帝的前頭。屆時他便可清算她的爪牙,為曾經被何氏迫害的人一一討回公道。
太后應也在害怕,于是走上了先帝的老路,試圖改命延壽。
皇帝只想想,心里就暢快得意。
但他今日來,并非只是為了散心。
“不知澧南可還記得劉邈?”
崔沅頷首。
御醫劉邈,當年的御醫署署長,亦是他如今針治郎中張峎的師父,醫術了得。十七年前,因醫治靈王不力遭革職出宮,連帶著副手張峎也被牽連。
皇帝看著他:“其實當年朕并非因靈王事遷怒御醫,而是將他派往了宮外,另有一樁事需要他。這件事上,朕只有信他,可他卻辜負了朕的信任?!?/p>
崔沅竟猜不透,有什么事,教這九五至尊埋在心里,十七年從未對人提起,當下卻避開了祖父,突然尋到他,他這個病重之人。
必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事。
他道:“陛下但講無妨,臣,在所不辭。”
但聽皇帝緩緩道:“朕,有一個女兒?!?/p>
“當年,靈王病重,朕心內苦悶,與你祖父在府中對酌,酒后幸姬……”
葉鶯聽見有人在喚自己,原來是平日玩得好的小丫鬟,喊她去幫忙把關怎么修剪墻根處的花草。
白術走了,偏偏今日桑葉也不在,竹苑的下人里,如今打頭與公子最親近的,除了兩個書童,竟然就是葉鶯了。
葉鶯于園林花卉著實是門外漢,但憑著自己的審美指揮一通:“南不留上,北不留下,東不留低,西不留高,去粗留細,去直留斜……”
小丫鬟被她念得,傻乎乎一剪下去,本來枝繁葉茂的繡球禿了。
禿了……兩個人蹲在繡球前面發愁。
蒼梧小聲地喊:“鶯兒姐姐!”
葉鶯回頭,原來,客人不聲不響地走了。
艾色公袍的宦官尚未走遠,葉鶯忍不住好奇地張望了一眼,一抹杏黃色的身影在游廊間若隱若現,看不清臉,卻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尊貴之氣。
怕不真是個王爺?
葉鶯稀奇地眺望,見實在瞧不見什么,才收回了眼神。
崔宅的景致甚好,皇帝于欣賞中,余光瞥見個清麗的側影,頗覺眼熟。扭頭定睛一看,一個從未見過的小丫鬟,只留個背影給他,應是眼花了。
心里惦記著流落在外的女兒,一路也沒心思欣賞風景了,坐上轎輦,才回神道:“回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