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脖上一則被廣泛轉發的文章將工坊推上風口浪尖。
文章標題極具煽動性:
《一把柳條椅憑什么賣到四萬?是智商稅還是非遺飄了?》
文章斷章取義,只字不提工藝復雜度、工時成本和終身服務,
只一味強調其原材料是河邊隨處可見的柳條,暗示工坊利用非遺名頭牟取暴利。
這種輿論壓力很快滲透到工坊內部。
王嬸和李嬸上了年紀,不太看網絡評論,但兒女們會看,會轉述。
那些“智商稅”、“騙錢”的字眼像針一樣扎著她們的心。
王嬸編織時,手開始發抖,生怕下錯一道:
“這要是編壞了,料錢工錢都得賠進去,我可賠不起啊…”
之前那份嫻熟自信也不見了蹤影。
她悄悄拉住柳青,“青丫頭,這……這要是編不好,可咋辦?這么貴的東西……”
李嬸也嘀咕:
“萬一人家買回去說不值,找回來,咱們老臉往哪擱…要不…咱們還是編點實惠的吧,這心里不踏實。”
這種壓力之下,她們反而更易出錯。
一周內,連續兩把椅子的藤編面都因為過于緊張而編得過緊,導致框架微微變形,只能拆掉重做。
工坊里彌漫著一種濃濃的低氣壓。
連周明都有些動搖了:
“青姐,我們要不要……稍微把價格調低一點?或者那成本圖別主動發了?”
張磊這邊監測著網絡輿情,眉頭越皺越緊:
“青姐,負面聲量還在擴大,雖然不影響目標客戶,但對工坊的整體聲譽和員工士氣打擊很大。”
柳青看著大家的狀態,心里像壓了塊石頭。
她預料到價格會有爭議,但沒料到輿論會如此刻薄,也沒想到對內部人員的影響這么大。
程諾再次打來電話。
“柳青,別自亂陣腳。記住,罵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你的目標客戶。他們不理解是因為他們不在你的價值坐標系里。”
“但是…”
“但是輿論需要引導。硬碰硬解釋沒用,得讓他們看見。”
程諾話鋒一轉,
“你記不記得那個在圍脖上罵得最兇的‘設計老狗’?他雖然嘴毒,但在業內以較真和客觀著稱。我跟他有點交情,敢不敢請他來自費體驗一天?”
柳青一愣,隨即明白了程諾的意圖,這是一步險棋,但可能是打破僵局的最好辦法。
“敢!”她毫不猶豫。
三天后,一個表情嚴肅、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出現在了清河柳編工坊。
他就是以毒舌著稱的設計博主“設計老狗”,本名茍俊。
柳青沒有做任何特殊安排,只是遞給他一套工服和一套基礎工具。
“茍老師,歡迎。今天您不是客人,是學徒。您可以參與任何環節,也可以問任何問題,但前提是得動手。”
茍俊冷哼一聲,眼神里充滿了挑戰和好奇。
一天下來,他先后體驗了挑選柳條,老藤去皮,烤彎和親自動手編筐等環節。
他沒有想到,一根根粗細均勻的柳條,不是長出來就這樣均勻,而是要人工挑選。
茍俊蹲在一捆柳條旁精挑細選,他本就是個對待事物一絲不茍的人,一個小時才選出來十根合格的。
他喝了口水就繼續去嘗試用特制刨刀給老藤去皮,才十分鐘,他這個大男人的手就被磨出了水泡。
貼創可貼的空余他看向那幾個手指翻飛,速度不比大嬸慢的年輕姑娘,心里犯嘀咕,她們的手不疼么?
快到晌午的時候,茍俊在爺爺的監督下學習了最基礎的烤彎技巧,這個不茍言笑的老人站在身側,茍俊的手不自覺有點抖。
“勻加熱,別急,別烤焦了!”
這種活對于男人來說簡單,茍俊很有信心,不就是憑著口訣和手感嘛!他烤的很完美,除了柳條表面稍微有點焦黑。
最后他跟著一個叫曉雯的女孩學編了一個龜背紋杯墊,那女孩說:“哥,你這水平,面試都不過關。”
茍俊沒有跟她計較,他又不是來面試的。
不過當親眼看到一個聾啞女孩為了一處毫米級的接口不完美,毫不猶豫地拆掉重做。
當看到白板上寫的不算好,但是很工整的數字,他終于意識到工坊里這幫人專注到近乎偏執的工作態度。
體驗結束時,茍俊滿手是傷,渾身沾著木屑柳絮,累得幾乎說不出話。
他看著柳青編織的那把在夕陽下泛著溫潤光澤的半成品,沉默了很長時間。
臨走時,他對柳青說:“價格我不評價,那是市場的事。但我承認,我低估了它背后的一切。”
茍俊剛離開,柳青接到一個咨詢電話,給工坊帶來意外的驚喜。
來電者是一位姓吳的先生,聲音溫和低沉。
他沒有詢問價格,而是直接對承物椅的設計理念和六角疊絲的工藝細節問了十幾個極其專業的問題。
柳青一一解答后,對方沉默片刻,說道:“柳小姐,你們的圖冊我看了。我很欣賞這種坦誠。”
“真正的好東西,成本從來就不在材料上,而在看不見的時間、試錯和心血里。”
“我想訂三把椅子。但我有個特殊的要求,我希望在制作過程中,能偶爾過來看看,拍拍照片,記錄一下它的誕生過程。”
“如果可以,我愿意為這份體驗和記錄,每把椅子再多付兩萬元。”
后來柳青才知道,吳先生是一位低調的家具收藏家和攝影愛好者,看重的正是清河工坊這種反商業的真誠和對工藝的極致追求。
這個訂單,像一劑強心劑,瞬間提振了工坊的士氣。
“看見沒!有識貨的!”
周明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王嬸也松了口氣,臉上重現笑容:
“哎呦,這可真是那句年輕人的話是怎么說的來著……遇上知音了。”
柳青召開了又一次全體會議。
“價格,我們不改。透明化,我們也不變。”
她的態度異常堅決,“但我們講故事的方式要變一變。”
她讓張磊和周明整理出網絡上最有代表性的質疑,然后逐一用事實和故事去回應:
按照程諾的建議,針對材料成本低,重點講述進山選柳、古法處理、高淘汰率的故事,拍攝爺爺的土法實驗室和測試過程。
對于大眾質疑的工時昂貴,不再強調時薪,而是展示一個匠人需要經過多少年的訓練才能達到如此效率,將價格分攤到整個職業生涯。
在關于柳藤椅使用壽命的問題上,再次濃墨重彩地講述了椅子異響事件和上門維修的故事,將終身維護塑造成一種浪漫的、跨越時間的承諾。
柳青不再試圖說服所有人,而是專注于尋找和連接那些能理解并認可其價值的同頻者。
她甚至回復了一條惡評:
“您說得對,材料本身不值錢。值錢的是讓它從河邊柳條變成您家中可傳承之物的那份心血和時間。我們賣的不是柳條,是用心血和時間凝結的成品。”
這條回復被點贊了數千次。
透明的重壓依然存在,但工坊里的人學會了如何在這種壓力下更堅定地站立,并將壓力轉化為品牌敘事的一部分。
他們知道,這條路注定孤獨,但每一步,都踩得無比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