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七，清河鎮(zhèn)下了今冬第一場雪。

工坊放了假，柳青終于有時(shí)間坐在窗前，看著雪花一片片落在院角的柳樹上。

她把爺爺手工記錄的賬本攤在膝頭，數(shù)字是喜人的——半年時(shí)間，從零做到月銷破十萬，賬戶里躺著足夠翻修老屋的款項(xiàng)。

可她心里卻空了一塊。朋友圈里，上海的舊同事們在曬年會、年終獎和海外旅行照片。那種光鮮亮麗的生活，曾經(jīng)離她那么近，如今卻像另一個(gè)世界。

手機(jī)震動，是姑媽發(fā)來的消息：「青啊，聽說陳琛明天帶未婚妻回來辦酒，你知道了吧？」

柳青的手指僵住了。陳琛，這個(gè)名字她以為不會在乎了，沒想到還是像根刺，只要不注意一碰就疼。

那個(gè)曾經(jīng)說“編筐能有什么出息”的前男友……

那個(gè)前世在她死后轉(zhuǎn)身就結(jié)婚的男人，這一世居然推遲了半年才結(jié)婚，還挺稀奇的。

「剛知道。」她回復(fù)得盡量平淡。

「他未婚妻好像是上海大公司的千金，哎呦，聽說聘禮就給了這個(gè)數(shù)……」姑媽后面跟了一串夸張的數(shù)字。

柳青摁熄了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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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陳家的寶馬婚車車隊(duì)開進(jìn)村時(shí)，幾乎全村人都出來圍觀。

頭車?yán)锵聛淼年愯∥餮b革履，腕表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閃著冷光。

他身邊的新娘穿著昂貴的羊絨大衣，妝容精致，卻掩不住打量四周時(shí)微微蹙起的眉頭。

“青青！”陳琛一眼就看見了人群外的柳青，高聲招呼著走過來，語氣熱絡(luò)得仿佛他們昨天才見過，“聽說你現(xiàn)在搞得很不錯(cuò)啊？都上電視了？”

柳青笑了笑，還沒開口，新娘就挽住了陳琛的手臂，眼神帶著一絲挑釁，聲音帶著一絲高傲：“阿琛，這就是你說的那個(gè)……做手工的初戀呀？”

“是啊，柳青，這是我未婚妻林薇。”

陳琛的滿面春風(fēng)幾乎溢出來，“薇薇家是做地產(chǎn)的，這次專門回來辦酒，讓老家親戚也沾沾喜氣。”

林薇伸出戴鉆戒的手，指尖輕輕碰了碰柳青的手就縮了回去，像是怕沾上什么：

“你們這兒空氣真好，就是太冷了。對了，你們做的那種籃子，挺有野趣的，回頭給我酒店套房配幾個(gè)？”

柳青還沒回答，陳琛就搶著說：

“沒問題！青青，我們婚禮還缺一批喜糖籃，要不這單給你做？也算老同學(xué)照顧你生意。”

他掏出皮夾，“錢不是問題，按上海標(biāo)準(zhǔn)給。”

那施舍般的語氣像一記耳光。

柳青看著眼前這對光鮮的男女，看著他們身后氣派的婚車，突然覺得無比可笑。

“不了。”她聽見自己清晰地說，“我們工坊的訂單排到半年后了，接不了急單。”

陳琛的笑容僵在臉上。林薇則嗤笑一聲：“喲，還挺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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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冷清的老屋，柳青心里的火還在燒。爺爺正坐在爐邊烤火，頭也不抬地問：“見著人了？”

“嗯。”

“難受了？”

“有點(diǎn)。”柳青蹲在爐邊，把手伸向火苗，““不是為他，是為那種……被輕視的感覺。”

爺爺撥了撥炭火：“柳條為啥要三晾三曬？”

柳青一愣：“去性，增韌。”

“人也一樣。”爺爺看著她，“不受點(diǎn)冷熱，心里那點(diǎn)傲氣就曬不透，韌不了。”

那天夜里，柳青翻出奶奶的“柳編百樣圖”，找到最復(fù)雜的一種“合歡紋”。

又打開西屋那個(gè)塵封的箱子，取出去年收集的、韌度最好的冬柳。她要把這些柳條劈成最細(xì)的絲。

“要編什么？”爺爺?shù)穆曇魪拈T口傳來。

“賀禮。”柳青頭也不抬，“一份配得上‘老同學(xué)’身份的賀禮。”

爺爺沒再問，只是默默坐在她身邊，拿起一把柳刀，幫她將粗柳劈成細(xì)篾。

煤油燈下，一老一少的身影投在墻上，只剩下柳條撕裂的細(xì)微聲響。

柳青要編一個(gè)婚書盒。合歡紋為底，寓意本是好的，但她要用“流光柳絲”的技法，讓紋路在光下流動不定。

更絕的是，她參考古法，沒有用任何防腐處理——這份精美的禮物，會隨著時(shí)間慢慢變黃、干枯，最后脆裂。就像沒有根基的感情。

這才是最深刻的詛咒，用最傳統(tǒng)的手藝，最真誠的祝福包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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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當(dāng)天，酒店宴廳金碧輝煌。柳青穿著最簡單的羊絨裙子，素面朝天，捧著那個(gè)樸素的柳編盒子走進(jìn)來時(shí)，引來不少注目。

陳琛和林薇正在敬酒。

看到柳青，陳琛帶著勝利者的笑容走過來：“青青你能來太好了！喲，還帶了禮物？太客氣了。”

林薇瞥了一眼那樸素的盒子，嘴角撇了撇：“挺……別致的。”

司儀大聲念著禮單：“……陳總，禮金八千八百八十八！……李總，翡翠擺件一對！……”

輪到柳青時(shí)，司儀頓了一下，才念道：“柳青，柳編婚書盒一件。”

有人發(fā)出輕笑聲。

柳青卻從容地走上前，打開盒子。宴廳頂燈的光恰好落在盒內(nèi)，那些精心編排的“流光柳絲”瞬間被激活，紋路如水波般流動起來，光芒溫潤神秘，竟將周圍的金碧輝煌都比了下去。

“一點(diǎn)小心意。”

柳青聲音平靜，“用了點(diǎn)老法子，冬柳劈絲，合歡紋底，寓意百年好合。就是這材料嬌貴，怕潮怕干，得小心呵護(hù)，不然……放不久。”

她的話像柳絲一樣柔軟，卻帶著刺。陳琛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了。

林薇更是臉色難看——他們聽懂了這份禮物的言外之意周圍忽然安靜下來。

幾位上了年紀(jì)的客人認(rèn)出了“流光柳絲”的絕技，紛紛離座上前細(xì)看，嘖嘖稱奇。

“這手藝……不是說失傳了嗎？居然還有人會！”

“這盒子，比什么都金貴！”

那份由時(shí)間和心血淬煉出的美，那份源自土地的厚重文化力量，瞬間讓滿堂的金錢堆砌變得浮夸可笑。

柳青微微頷首，轉(zhuǎn)身離開宴廳，一次也沒有回頭。

雪還在下，她卻覺得胸中塊壘盡消，一片清明。

回到家爺爺正在做煮餛飩，熱氣騰騰的兩碗。

“痛快了？”

“痛快了。”

她接過碗，冰涼的指尖慢慢回暖。這條路，她選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