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夕陽偏西之際,嬴政喝得有些熏然了。
他擺了擺手,讓歌舞樂曲停當。樂師,歌舞伎們皆行禮散去。只留下些許伺候的寺人,宮娥。
酒過三巡后,嬴政飲得有些微醺,起身晃了下身子對李治說道:“天也不早了,待回去后,自會有寺人端去醒酒湯。飲過之后便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起,一起我等去驪山狩獵,好吧!”
李治飲得比平日多了許多,頭昏昏沉沉的,聽他如此說,遂迷迷瞪瞪地點了點頭。嬴政打了個眼色,伺候在側的兩位婢女走上前來,將李治從席子上扶了起來。李治的確是喝得有些神志不清了,竟在迷迷糊糊間囈語出“姮兒”“曦月”來,恰巧被旁的嬴政聽得一清二楚。
姮兒,曦月不就是武姮嗎?名姮,字曦月都是他賜給那個女子的。
說是報仇… 想到這里,嬴政嘴角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弧。
這些天,在嬴政的盛情款待下,白天一起去軍營中和將士們比賽騎馬,射箭和劍術武藝,或是帶上各自的侍衛前去靈山狩獵。到了晚上,一起回到章臺宮用膳,將打來的獵物親手做成好吃的肉脯。
或許,是因為那個曾做過歌舞伎的母親,給他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嬴政與劉徹不同,不喜歡音樂歌舞。然。李治卻和劉徹有著相同的愛好。因他是客人,嬴政便也就隨著他,將劉徹走時留下的樂府歌舞班的人請了來招待李治。于嬴政的付出,李治也是心有領悟的。
甚是棠棣之華呢,看看他們三人便知曉了。
直到四天后,李治終是要告別回去了。他向嬴政作揖道:“謝謝政兄的款待,有空去大明宮做客啊!”
“你我之間,不必客氣。只要你心情舒暢一些了就好。”
臨走,嬴政親自帶著內侍和宮女們,將李治送出了章臺宮。看著李治躍上馬背,揮鞭縱馬而去的背影,嬴政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一回到大明宮的宣政殿,李治便放出話給皇甫順,讓他派人調查那些“史冊”的真實來歷,以及其背后是否有人暗箱操作算計他。“記住,密查,除了你我君臣外,不許再有人任何人知曉此事!
皇甫順應了聲:“臣遵旨。”正欲出殿,向細作們布置任務,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轉過身向李治匯報道:“陛下,昨天申時,洗衣奴送來情報說,這幾天武姮經常在洗衣服時,看著陛下的章服冕袞發呆。還瘋瘋傻傻地將正在洗條的天子朝服、燕居袍服抱在懷里默默垂淚。晚上,連說夢話,也離不了“九郎”兩個字。”
聽到詳細匯報后,李治不禁一怔,身子微微顫了下,但很快恢復了常態不漏半點痕跡。他瞇起的雙眸中,溢著狐疑又復雜的暗芒。
不管心里怎樣糾結,觸動。李治的那張棱角分明的俊臉上卻依舊喜怒不形于色,甚至于不近人情的冷靜神情。他固執地揚了揚英挺的劍眉,嘴角掛著冷弧度,漠然地冷笑道:“哼,她這是甚意思?難道,想以此告訴這里的所有人,她是怎樣癡情的女子。而朕,又是怎樣負心薄情之人!她這招,真夠毒的!”
“陛下,恕臣多句嘴。以臣看,此女未必是這心思。人裝病、裝孬,裝瘋賣傻倒也能夠裝得像模像樣。可要裝癡情,大概怕是難度很大。即便裝出來了,也會漏洞百出,讓人一眼就能…”
“行了!”李治緊蹙劍眉,不耐地擺手,打斷了皇甫順的底下還未說完的話。他知道,皇甫順想說什么,無非就是癡情是裝不出來的。他從鼻翼里不屑地輕哼了聲兒,輕輕合了下眼眸,聲線低沉而威嚴地吩咐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讓朕一個人靜靜。”
“諾,臣告退。”皇甫順乖巧地退出了皇帝的寢宮。
空曠而華麗無比的長秋殿里,只剩下這位至尊至貴的大唐天子在殿中來回踱步。此時在他的心里,武姮不再是溫婉賢惠,小鳥依人的小女人,而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奸后,為了達到想要的目的不擇手段!如此個性,讓李治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這樣的性格在他身上顯而易見,而且存在地合理到不能再合理了。
因為他是男人,是帝王,帝王就該這樣!所謂帝王不狠,江山不穩。然,令他感到陌生的是,這樣的性格,卻生根在一個女人身上!還是他一生中最喜歡,最得他歡心的女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冥思之間,李治心里更平添了幾許恨意。他內心的溫度,已經隨著恨意,達到了零下四十度,都可以呵氣成冰了。
……
此時,武姮來到雜役坊做苦力贖罪已有三個多月了。
因李治不許任何人知曉武姮的真實身份,是以宮里的人除了李治和皇甫順外,沒有第三個人知曉武姮到底是誰,她有怎樣復雜的人生過往。但這一點都不妨礙她們“欺生”的本性。
期初兮奴只是不輕不重地說一些陰陽話。“呦,這是哪里來的西施大美人兒啊?這樣的美人為何沒得到陛下的寵幸,卻落得和我們一樣的下場?不是處嗎還是,還是得罪了陛下?”
武姮只當聽不見。她不是不知兮奴這樣做的目的。
可是她更清楚自己的目的——贖罪!倘或可以借這些小人的刻薄嘴臉讓自己多受些罪,吃些苦能讓她的九郎感到復仇的快感,一點點消除對她的恨意,讓她怎樣她都是甘之如飴的。
不過半刻,兮奴便知曉她是個“面團性格”開始組團兒給她臉色瞧,各種欺負她。甚至換季的衣服也故意克扣著不給她。
這天申時,武姮依舊蹲在雜役坊的院子里浣洗衣物,被冷水浸泡得都有些腫脹,又傷痕累累的雙手,一面揉搓著漿洗的衣服,一面輕啟嬌喉,唱著這首自己曾在三清殿,為思念李治所作的詩歌。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去石榴裙啊…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去石榴裙…”
她嗓音猶如出谷黃鸝般婉轉悅耳,唱出了女兒家思念情郎,卻不得相見的愁苦紛亂的心緒。她唱得投入,腦海里涌起昔日他們恩愛甜蜜的往事,想著往日,李治對她真是萬千寵愛于一身。他共有八個兒子四個女兒,其中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是他們愛情締造出的結晶。
想著李治,想著李治此時在做什么。
漸漸地,她忘記了手里將要擰水,搭在繩子上的衣裳。
濕噠噠的天子便服圓領袍,被她神魂飛揚之間,帶出了它應有的勢力范圍,一大半都掉在了地上沾染了黃色的稀泥。
“啪啪”隨著兩聲兒脆響,武姮頓時感到兩邊的臉頰,猶如被火灼傷了一般,耳畔欺來雜役坊的桂萍阿監巫婆似得刻薄咒罵:“唱什么唱,你就是把嗓子唱啞了,也不會讓皇帝陛下過來看你一眼,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不許再唱,你個挨千刀的賤蹄子!”
話落,便聽得一聲夸張的“哎呦”聲兒,隨之便是旁的一名洗衣奴尖利的叱罵聲兒:“姓武的,你想干嘛啊?你看看,剛洗好的衣服又被你…想讓我們雜役坊的人都跟著你倒霉不成?壞了良心的賤人!”
一面罵著,一面拿著食指狠狠地戳了武姮的額頭一下。
蹲在地上重新漿洗弄臟衣服的武姮,此時面對桂萍阿監與同儕的打罵竟似個木頭人般逆來順受,毫無反抗之心和不耐的舉止。
站在不遠處搭涼衣服的兮奴,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轉過臉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一幕,心底不禁涌起暢快解恨的浪潮。心里藏不住的高興,都展露在了她娟秀漂亮的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了暢快的冷笑。
搭涼好了手腕上的衣服,兮奴扭著水蛇腰走到她們面前,睇了一眼重新將衣服放入清水,蹲下搓洗衣服的武姮,啟口話語中帶著絲絲入骨的刻薄道:“阿敏姊姊說的不錯,她就是個壞了良心的賤人!
不過,姊姊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兒,她不但是個挨千刀的喪門星賤蹄子,更個人盡可夫的不知羞恥浪貨,你們不知,她可會勾引男人了!”
她說著,躬身伸出滿是老繭的手,一把捏住武姮日漸消瘦,猶如錐子般的下頜用力之猛,大有要將她的骨頭捏碎之勢,疼得武姮眼淚奪眶而出。兮奴瞇起三角耷拉眼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嘴角掛著一抹嘲諷和嫉妒的冷笑“是嗎?,不過,還真是可惜。臉蛋長得這么狐媚,也還是沒有入了陛下的眼,竟被打發到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武姮這幅錐子都扎不出一聲哎呦的懦弱,甘愿受氣的呆木頭美人樣子,更是助長了她們的氣焰。桂平阿監狠狠地,拿眼剜了武姮一下,咬牙切齒道:“裝出可憐樣兒給誰看?賤人就是賤人,宮里的中貴人打好了招呼,這皮輕骨賤的小蹄子可詭詐著呢,得好好伺候!”
她在說到“伺候”兩個字時,柳眉倒豎,走過去咬著牙,似是見到仇人般,惡狠狠地將正蹲在黃土地上浣衣的武姮,一腳踹翻在地。
登時,浣衣盆子跌翻在地,濺起了老高的水花。盆子里已經洗好的衣服都被倒在了地上,沾上了合著浣衣水的黃泥巴。
累得雙腿發軟的武姮,經她那么惡毒的一腳踹,結結實實地摔倒在污濁不堪,又冰冷僵硬的地上,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晶瑩猶如珍珠般的淚直在眸子里打轉兒,全身的骨頭像是斷裂了一般,不論她怎樣努力地雙手撐地,想要從淤泥堅硬的地上爬起來,都無濟于事。
看看那些沾了泥巴的衣服,那是她忍饑挨餓了一上午,蹲在地上漿洗出來的啊。就這樣,被桂平阿監毀得干脆果斷,毫不留情。
而,同樣是雜役坊的洗衣奴,非但絲毫沒有同情之心,反而各個蹙起了眉頭,將她們“唯小人女子最為難養”的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尤其是那阿甘,顛倒黑白的本事,她若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哎呦呦,桂萍阿監,你怎么回事嘛,這可是陛下的衣服,是我等花了一上午的功夫,忍饑挨餓剛洗好的!您就算要教訓這賤人,也犯不著拿我等的辛苦不當事吧!這要讓陳給使知道了…”
“行了,爾等要怪,就怪這個賤人好了!”說著,桂平阿監“嗒”地聲兒,又是一腳踹在了武姮的身上,惡毒的話語像是裝在戰車上的弓弩般,稍稍一按機關便連發而出:“就會作死!還不快從泥地里滾起來,把這里所有被你弄臟的衣服都洗干凈了。”
一天了,她一共洗了三四十件衣服,好容易洗好,搭在了晾衣繩子上,桂平阿監為了折磨他,故意用足了力氣,將所有洗好的衣服都震到了地上弄臟,還有剛洗好,還未來得及搭上的,也被弄到地上沾了泥巴,卻偏偏地說,是她故意將衣服弄臟的,挑撥她與其他洗衣怒
然而,心里的這點兒不忿和委屈,卻在轉瞬間便被武姮自我救贖的心理消散化解了去。一切都是她該的,只要他能嘗到報復的快感!
為了他,她武姮忍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想起身,繼續洗衣服。然而,她被摔得太厲害了,一時半刻根本無法自己順利地從滿是泥濘的地上站起身。稍微一動便疼得她鉆心。
這一幕,被站在遠處木柵坊門外的李治,看得清清楚楚。
適才武姮的歌聲兒,他也聽到了。她的嗓音依舊這么婉轉,甜美,像山谷中的黃鸝。唱起這首詩歌時,也一如既往的嬌柔煽情,悅耳,猶如黃鶯出谷一般。只是這煽情溫婉中,更添七八分的凄婉蒼涼。
遠遠看著雜役坊的院子內,武姮可憐兮兮,鬢發散亂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的樣子,李治竟覺得胸腔里的那顆心,像是被人用仇恨的雙手猛烈撕扯了般。他也說不清楚,自己這是怎么了?心疼她了嗎?想原諒她嗎?
原諒她?
怎能原諒她?以朕的文治武功,雄才偉略,足以與秦皇漢武在史冊上并肩齊名,被后世敬仰崇拜。退一步,就算后人忘了他,也不至于在史冊上詆毀謾罵他。就因這賤人,他一代雄主的名譽,便被那些腐儒一筆勾銷,甚至被他等污蔑成她篡權的墊腳石!
李治在心里告誡自己,她這么做,不過是故意裝出一副可憐樣,在你面前做戲罷了!這賤人,一向最擅長的不就是以柔克剛嗎?若還執迷不悟地心疼她,憐憫她,可真成了天底下最不可理喻的傻瓜了!
他咬著牙,心里默默詛咒著,報應!武姮,這是你咎由自取!
這么想著,李治狠下一條心,轉身離開了雜役坊。
這時,與她蹲在一起漿洗衣服的奴婢,見桂萍阿監和諸多洗衣怒們都去往善堂打飯了。這才活動了下發酸的雙腿,站起身來到武姮身邊輕聲細語道:“我扶你起來吧!”她慢慢地將武姮從地上艱難地扶起。
“謝謝你,花奴姊姊。”武姮微微咧嘴,看著她感激地一笑。
“不是,不是我不幫你,只是…”武姮的道謝,倒讓這個名叫花奴的奴婢感到心里愧疚,她垂下眼瞼,一張相貌極為普通的臉上升起了兩抹不自然的紅暈,話也說的結巴了。
“我知道姊姊的性子,能過來扶我一把,我已經很感激了。”
“其實,她們都是,都是欺軟怕硬的小人,她們嫉妒你美貌,欺負你性子好。你不用和她們一般見識的。”花奴扭扭捏捏地安慰道。
武姮道:“我自不會和她等計較。為了他,我什么都能忍受!”
“他?他是…他是你的…”聽得“他”這個字時,花奴“嗯”了聲兒,猛地抬起頭,微微蹙起兩道月牙眉毛,一臉疑惑地望著她問道。
“他是我的夫主!”武姮說道。
“夫主?你是為了他,才進宮做苦役的?”花奴驚訝地問道。
武姮頷首應了聲兒“諾”繼而說道:“我是來贖罪的,向他贖罪!”
贖罪,向他贖罪…花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長嘆了一口氣道:“你摔得那么狠,一定不好再蹲下洗衣服了,剩下的我來替你洗吧!”
“不!”武姮條件反射一般拒絕道。
“嗯?”花奴睜大了雙眼,一臉困惑的看著她。
“我是在贖罪,任何苦痛我都必須承受。謝謝你花奴姊姊。”說著,武姮慢慢地打彎了雙腿,忍著疼痛屈膝蹲在了浣衣盆前繼續洗衣服。像先前那樣,她一面洗衣服一面唱著:“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啊…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她在心底說,九郎,佛祖說過,罪孽的人只要他們能在今世,把人間所有苦難都經受了,方能贖盡前世所有的罪。九郎,是妾對不起你,不論你怎么懲罰妾,報復妾都是應該的。妾甘愿承受…
花奴見狀,不禁長長地嘆息了聲兒。
李治躺在長秋殿碩大熟軟的龍床上,枕著繡飛龍的錦緞長枕頭。
雜役坊門口所看到的那一幕,猶如魔咒般,再度浮現在了他的眼前般,掀起他心海,足以淹沒所有自我告誡的巨浪。令他久久不得平靜。綿綿的思緒,涌上心頭,促著他不由自主地,展開了回憶的畫卷…
姮兒,姮兒被他摟在懷里時,就像只乖巧的小貓般。她抬起嬌臉,睜著清澈如泉的橫波美眸,孱羼地望著他。眸子里,滿是依賴和愛慕。
他喜歡姮兒這副柔弱的樣子。
女人就該這樣溫柔、軟弱,永遠只會躲在他懷里…
耳畔又似回蕩起了武姮的那首《如意娘》,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她歌聲凄婉,溫柔,余音繞梁聽得他心底一片柔軟。
他在心里問自己,她到底是怎樣的女人?
是強悍鐵腕,寡言鮮恥的女皇,還是溫婉賢惠的紅顏知己?
她真的愛朕,還是僅想攀龍附鳳、別有企圖?一向精明剔透,看人眼光毒辣的李治,此刻也感到江郎才盡。腦海里不停地轉換著,不同的武姮形象,翻來覆去總也不能入睡。最終,女皇帝八面威風端坐在御座上,接受百官的朝拜的強悍形象,占據了李治的心里。
即刻,他收起了對武姮的憐憫和心疼。
他想,他要繼續派人秘密監視她、觀察她。
想到這里,李治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單手輕輕掀開幔帳,低聲喊道:“來人!”在外殿伺候的內臣,正打著瞌睡呢,乍聞皇帝陛下喊他,精神為之一怔,腳底抹油似地跑進內殿。
“陛下,有何吩咐?”內臣躬身恭敬地問道。
“讓雜役坊的那個洗衣奴繼續盯著武姮,有情況立即匯報,不可延誤。讓她做得自然點兒,提防著!別叫武姮這狡猾的女人看出任何蛛絲馬跡!”隔著床前的幔帳,李治低聲威嚴地吩咐道。
“臣遵旨”內臣拖著公鴨嗓子,恭順地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