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卯時,李治如往常那樣卯時正便起了床。在長秋殿的一眾婢女,宦官相輔相成的服侍下,穿上了件爀黃色的,用金絲線刺繡的五爪金盤龍圓領(lǐng)箭袖袍子,系了鹿皮躞蹀玉帶。他從杏兒手里取過黑色綢緞軟腳幞頭,對鏡子裹在了頭上,在后腦系好了兩根垂下的軟腳。
一人多高的雙鶴展翅底座的古銅色鏡面中,清晰地映出他挺拔如松高大似山的身影和俊朗英氣的面容。李治滿意地點了點頭,透過鏡子,他似有似無地給伺候在側(cè)的貼身婢女杏兒遞了個眼色。
杏兒雙手交疊置于胸口下,雙腿略微彎曲斂衽道了聲:“諾”,
轉(zhuǎn)身移動蓮步,從殿內(nèi)的劍架上,取下一柄樣子普通,卻十分名貴的佩劍,雙手捧著來到李治面前跪拜下來,將長劍高高舉過頭頂。
這柄劍是李治日常習(xí)武,溫習(xí)劍術(shù)強身健體的必備之物。
李治伸手接過佩劍,龍行虎步地往殿外走去…
忽聽得“哎呦”一地聲兒凄慘的喊叫,長秋殿的一眾婢女,宦官集體像是白天見了鬼般,顧不得體統(tǒng)“啊呀”地叫了出來。隨之便聽得站在李治身后的陳延年不陰不陽的責罵聲兒:“猴崽子眼睛長屁股上了嗎,竟敢沖撞到陛下的身上,不要命了!”
那被撞倒的小宦官一聽這話,嚇得小臉兒慘白,胸腔里的那顆心咕咚咕咚地,好似戰(zhàn)鼓般敲擊著他單薄的胸腔,大有沖破他的身體,跳將出來之勢,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雖說,李治的身子骨比他精壯多了,但畢竟也是血肉之軀,被他這猛沖直撞,胸口還是微微有些酸疼的。他微微蹙了下,英挺入鬢的劍眉,沒好氣地橫了那小宦官一眼,語速輕快地說道:“還不快滾起來!何等十萬火急的事,非得你這般莽撞猴急!”
那小宦官聽了這話,才似是魂歸附體一般回轉(zhuǎn)過身,連滾帶爬地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聲音顫抖地自責道:“陛下息怒,小臣該死…”
“行了,有事起來再說!”李治沉聲說道。
小黃門應(yīng)了諾,站起身弓著腰將一枚黑色的小信筒從右邊袖管里掏出,畢恭畢敬的雙手捧著奉給李治:“陛下,章臺宮那邊送來的信?!?/p>
李治挑起劍眉,音線上揚地“哦”了聲兒,若有所思地拿過信筒,擰開小黑蓋子,將一卷兒褐黃色的絹帛從信筒里倒了出來,展開看。
始皇嬴政的親筆信函,邀請他前去章臺宮散心。另外,他還有件極重要,極稀奇古怪的事情要與李治分享。
嬴政的這番心意,李治自是感動不已。他揚唇淺笑了下,想這般惺惺相惜到底是至誠之友,亦不枉朕與他相交一場!去吧!
煩悶也不能老一個人憋著。隨即,他吩咐了聲兒:“備馬!”
杏兒和陳延年皆屈膝以禮,言了聲兒“諾”,便各盡其責了。
須臾,陳延年將一匹黑色的駿馬牽到了殿外,恭敬地將馬鞭獻給李治:“陛下…”李治瞬了一眼眼前的黑馬,滿意地頜首“嗯”了聲兒,走去單手拽住馬韁,一個飛身利落地躍上了馬背。
他調(diào)轉(zhuǎn)?頭,揚鞭飛馳而去…
章臺宮這邊兒,嬴政令人備下了豐盛的酒席,翹首以盼地等待著李治的到來。直到晌午之時,才有身穿黑色曲裾的寺人走進靈光殿,向嬴政稟報道:“陛下,大唐高宗陛下應(yīng)邀前來會見!”
或許是母親給予的陰影太深,亦或許是其他難以示人的緣故,嬴政在位三十七年,妃嬪無數(shù),兒女眾多,卻始終不曾冊立過王后或者是皇后,這樣正式的妻子。是以,宮里的大小事,國家的大小事都由他一人管轄。寺人過來稟報時,他正在暖風(fēng)殿指揮一干侍女和寺人,準備招待李治的酒宴,聽罷,嬴政嘴角一揚,勾勒出一抹淺笑,棱角分明的臉上露出兄長的寵溺表情:“哦,他的坐騎倒是跑的挺快的!”
言畢,便吩咐那寺人說:“你先在這里看著,朕親自去接他!”
二十年前,還是劉徹,將初來乍到的李治帶到章臺宮,與嬴政介紹認識的。緣分這東西,又在李治和嬴政之間架起了友誼的橋梁。更因,嬴政發(fā)現(xiàn),李治和他在某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他們都是父親的功臣擁護上位的,六年,用了六年的時間積蓄力量奪回了大權(quán)!
嬴政還從李治口中得知,他之所以始終都不曾得到六國百姓認同,之所以每次做一件,他認為利國利民之舉,最后卻都變成加重百姓負擔的原因。李治分析得有有理有據(jù),也分析到了他的心里!
從此后,李治就成了他除了劉徹外,和他關(guān)系最為親密的好朋友了。三人經(jīng)常私下聚會打獵,談?wù)摫舜说恼儯偨Y(jié)施政的得失。
走到章臺宮靈心門外時,便見李治已躍下了馬背。一看他這身輕便的箭袖圓領(lǐng)袍,皂頭靴,秦始皇便知,他必定是要與自己狩獵的。
嬴政快步迎上。
兩人交疊雙手,深深向?qū)Ψ匠錆M敬意,欣賞得行了個九十度的揖禮。嬴政欣慰地笑道:“聽子通說,你近日好多了,真為你感到高興!”
前日,劉徹因奉了玉帝的旨意,欲前往雄主鎮(zhèn)監(jiān)督各處宮室建造
前去大明宮向他道別時,順便就武姮之事勸了他許多話,陪同他狩獵聊天,贊頌他往日文治武功加以寬慰。
是以,今日赴宴,李治心情頗佳,似是完全不再為“史冊”的誣陷和武姮的背叛影響了般,俊朗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隨之,話,也說得輕快舒朗起來:“當然,有你和子通這樣棠棣般的兄弟,又是寬慰又是嘉魚之宴,我若是還那般自暴自棄,為不值得之人糟踐自己,豈不是對不起政兄和子通的一番好意?”
嬴政聽他這么說,便知他是在反過來寬慰自己,心里不禁嘆息。
李治轉(zhuǎn)身,從陳延年手中取過一卷軸書,遞到嬴政手里笑道:“你上回不是說,想要我給你謄抄一份家兄所著的括地志嗎?這是我連夜抄出來的??纯?,可否抵過這次邀請的情誼?”
一番笑語戲謔,嬴政心情大好。遂亦笑夸贊道:“你的字,那還用說?在此居住的帝王中,你要是算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了!要括地志倒在其次,重要的是想得一副你的墨寶!”
李治笑了起來。他當然知曉,嬴政當初要他抄寫括地志的目的。心里是感激的,是以,在謄抄括地志時用了他擅長的飛白書。
嬴政迫不及待得打開卷軸,欣賞著李治龍飛鳳舞的飛白草書,一雙虎虎生威的眼眸中,溢出了極為歡喜,贊賞的光芒。就像他說的,他在乎的,是得到李治的墨寶!口中說了三個“太好了!”繼而如獲至寶得將軸書再度卷起系好帶子,珍愛得放進了準備好的長木匣中。吩咐跟在身邊的寺人道:“給朕收好了,莫要胡亂擺放!”
“諾”嬴政攤開左手掌心,做了個請的姿勢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既有嘉賓來赴宴,豈能辜負佳釀鼓瑟?我等入席吧!”
李治點了點頭,與嬴政向靈光殿走去。
因李治是章臺宮???,是以,不必像與他生疏的那些帝王般,坐在疏離的客席上。進了正殿便與秦始皇嬴政,對坐在長案的兩邊。
兩人一面品嘗著珍饈佳肴,飲著瓊漿玉液,聽著悠揚的鼓瑟吹笙的樂曲,看著翩翩優(yōu)美的歌舞,天南海北地聊著有趣的話題。
“政兄,你在信中所言那個怪事,到底是甚?”
嬴政一面為他布菜,一面說道:“說起這事,還真是千古以來,聞所未聞之奇事。而且此事,還與你有關(guān)呢!”
李治指了下自己,不解地看著嬴政問道:“與我有關(guān)?怎么說?”
嬴政徐徐道:“我前些日子午睡時,做了個奇怪的夢。夢里人自稱是從地府來的一縷冤魂。其穿戴極其古怪,不知是哪個時代的衣裳。我就問他,你何許人,為何會入我夢?你猜,他說甚?”
李治搖頭,一臉愿聞其詳?shù)乜粗?。顯然,嬴政所說的這個故事引起了他的興趣,想繼續(xù)聽下去。嬴政見他聽得專注,遂繼續(xù)道:“他說,他乃華夏后裔,只是在三百年前,華夏遭遇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同胞們不得已便更換了蠻夷的服裝。直到蠻夷統(tǒng)治末期,因朝廷**,國家積貧積弱不得已東學(xué)西進,才又改換了西式的衣服。”
李治訕然一笑,頗有些自嘲地問道:“那后來呢?這,又與我何干?難不成,武姮稱帝之事,就連地府的鬼魂都知曉了吧?”
一句“你啊,還是這么多疑”嬴政說得就極寵溺,心疼。
他拍了拍李治的肩頭,接著說道:“你說的沒錯,地府的確知曉了。這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手里捧著一沓子怪書交給我。請我務(wù)必將此書看完。他說,他在世時,是專門研究華夏歷代王朝更替的?;昶莵淼降馗?,閻王知他博學(xué)多才,頗愛史學(xué),就委任他的魂魄在酆都鬼城珍藏陽世書籍。那人還說,天皇陛下著實冤枉,本可與陛下和武皇帝一樣青史留名,無奈卻因則天皇帝之故被人污蔑。”
“我說,你是不是先送了高宗陛下這怪書。他矢口否認說沒有。只是,那些書他的確藏了好些。無奈前段時日卻莫名丟了一套。就這,他都不敢告訴十殿閻王,擔心降罪呢!我問他,為何托夢給我。他說既然高宗陛下已看過此書,為此痛苦不堪,怕只有您才能寬慰他了。我再想問甚時,他的魂魄就飄走了,任我喊破了嗓子也無濟于事?!?/p>
聽罷嬴政的一番說夢后,李治漸漸蹙起了劍眉。
就這鬼魂所言,他所管轄的這類書籍,莫名巧妙丟失一句,細細斟酌起來。這還真是件詭異的怪事。難道,是真有惡鬼作怪,故意將此書用妖法送給朕?那這惡鬼這么做,何等目的呢?難道,他只是為了取代這冤魂,成為掌管酆都文書的官吏嗎?還是有其他目的?
只是誣陷,栽贓那冤魂,倒也不奇怪。若,這惡鬼還有其他目的…
想著,李治漸漸瞇起了眼尾上挑的鳳眸,深不見底的眸子里似是有漩渦在涌動盤旋??磥?,朕是該派人秘密調(diào)查此事的來龍去脈了!
思想,決定間,耳畔傳來嬴政的呼喚:“子善,子善…”
李治慢慢,從思緒中走了出來。然第一句話便是問他,“政兄,這么說,那些“史冊”你也是讀過了?”
嬴政頷首。
李治聽罷,心里一涼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他們寫的那樣,難以安守社稷,‘偏愛任席,狹用奸佞殘害忠良,怠之社稷宗廟。夫婦之間不可不慎!’是對我的最好解讀了。是嗎?”
嬴政十分鄭重地搖頭,他神情一片肅然,字正辭嚴地說道:“這些天,我讀著那些后世修著的“史籍”,朕只有一種感受!”
“甚感受?”李治悶聲兒問道。
“污蔑,而且株連甚廣!”嬴政繼續(xù)道:“你還記得上回朱元璋說的,明朝之后華夏被蠻夷侵占了兩百余年。這群鼠輩不止毀了明朝的官方史冊,還包括整個華夏編修的史書典籍!你我如今看到的這些史書,十有**是被他們篡改過的~!他們想抹去華夏子民們的民族記憶,這樣才好實行對他們各方面的壓迫和奴役統(tǒng)治!”
李治聞言,沉思片刻后雙腮抽動了下,一雙黑曜石般的鳳眸瞇起冷聲道:“這可比暴君的屠刀還要狠毒百倍!”嬴政嘆息了聲兒道,“誰說不是呢?不說暴君了,連坐之法自古有之不論何等君主,都必須遵循此法,為的是讓更多的人為了家里的親人三思而后行??墒撬雀闫疬B坐來。哼毀滅的,可就是一個人的身后名譽?。 ?/p>
聞言,李治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對于嬴政的理解和信任,他打心底感激,欣慰。亦著實為自己有這樣的朋友,感到幸運。只是,唯獨想到那個女人,那個被他寵愛了幾十年的女人…
武姮,現(xiàn)在只要一想起她,李治的恨意,便猶如漲潮的海水般,連著滾滾巨浪翻涌而來。他仰頭,將手里羽觴中的佳釀一飲而盡,恨恨道:“還不都因為她嗎?篡奪神器,監(jiān)守自盜!”
“幾十年來,朕對內(nèi)打擊士族門閥和豪強地主。頒行新的士族諜譜,以當朝冠冕而定尊貴,完善,重新確立科舉制,為后世制定有章可循的制度。對外,朕為了剪除邊患,數(shù)次調(diào)遣將領(lǐng)北伐屢犯邊陲、稱霸西域北方草原的強悍突厥,重新開通絲綢之路,征服西域、安定北方邊境。東征遼東半島,滅掉了百濟,打壓東瀛,滅了高句麗,在那兒設(shè)立大唐的郡縣、都護府,遷移內(nèi)地統(tǒng)一教化統(tǒng)御。”
“政兄,自從子通在遼東設(shè)立四郡后,六七百年,便再無君主調(diào)兵遣將統(tǒng)一征服半島。唯有朕,用了十多年得以收復(fù)。”
“為了開拓西南,朕派兵滅不惜一切代價,遏制了發(fā)展迅速的吐蕃北上擴張的威脅。又南征東越,開拓了南海疆域,設(shè)定了交趾郡縣。南征北戰(zhàn)、開疆定邊,使得大唐國威遠振四海、八方來朝,朕勤政使得百姓安居樂業(yè),官吏恪盡職守、清廉守法。兄長你說,我哪里對不起國家,對不起百姓和祖宗,后世子孫?”
“可惡弱宋政客,遼東鼠輩卻因朕身后篡位的女人,昧著良心誹謗朕,將所有臟水屎盆子都扣在朕的頭上!”
聽著李治一番暢快淋漓的宣泄,說實在的,嬴政心里不無感同身受,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嗎?他嘆息了聲道:“他人看我等一呼百應(yīng),風(fēng)光無限。又有誰能真正體會我們這些當皇帝的難處?后世的其他史冊,我也是有所涉獵的,發(fā)現(xiàn)凡是你我這類成就大功業(yè)的皇帝,后世評論多有爭議,甚至多為誹謗非議。往往是那些平庸帝王,倒是落得了好名聲。說到底,你我也可謂同病相憐了。我在位時何曾錯殺一個功臣?何曾虧待過六國王族?統(tǒng)一文化,制度上我是著急了些,給黎民帶來諸多不便,可也不是我愿意的啊。憑甚就說我是暴君?”
“萬里長城嗎?阿房宮?巡游天下?修陵墓?哼!若非我將長城連起來,擋住了塞北苦寒之地的蠻夷鐵騎,華夏各朝各代不論皇帝也好,黎庶也罷,豈有一天安生日子?即使如此,還是免不了十六國五胡亂華。若無長城呢?華夏豈不早就亡國滅種了?”
嬴政的一番話,讓李治想起了父親在渭河邊與突厥的劼利可汗定下的便橋之盟,以及自己初繼位時阿史那賀魯率部劫掠邊民,燒殺擄掠的歷史。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樽,感同身受道:“政兄所言極是!長城連起來尚且無法讓蠻夷消停,若不連起來后果真的難以想象!”
這時,耳畔再度傳來嬴政的話語:“為了華夏疆土,子民千秋萬代享受尊榮安定,我讓王翦率領(lǐng)數(shù)十萬主力軍駐守南疆。使得咸陽主力軍空乏,這才讓劉邦項羽鉆了空子滅了大秦。不過,我不后悔。只要當政的,是我華夏子孫便可保我子孫黎民!漢室四百余年,不是給黎庶更安定更富足的生活嗎?我還有何遺憾?”
李治頷首,于他所言深以為然。是啊,只要國家富強,百姓康健安居樂業(yè)幸福美滿,華夏子孫均可為帝王!嬴政話音一轉(zhuǎn),語調(diào)變得十分凌厲。話語也帶著不加掩飾的諷刺:“我在統(tǒng)一天下之后,四處巡游都是沿著華夏最邊境的地方視察,哪像某些奴隸主,為了玩樂耀武揚威不惜勞民傷財,還美其名曰六下江南!”
李治鄙視道:“你是在說那個蠻夷弘歷吧。那家伙,的確是個厚顏無恥之輩。慘死在他們鐵騎屠刀下的華夏百姓千千萬,他還好意思三番五次去江南耍威風(fēng),夸耀功德。真令人不齒!上次,玉帝請咱們?nèi)ツ咸扉T赴宴時,朱元璋還跟我說起他那祖父玄燁呢?!?/p>
言及此處,他冷笑了聲兒,話中極盡鄙視道:“他玄燁可以一面在朱元璋墓前磕頭,一面在明孝陵殺害大明皇室中那些無法再成氣候的子孫。朱元璋跟我說此事時,都氣得不怒反笑了!”
“蠻夷當政一個個避暑山莊,一個個別宮離院修得不亦樂乎。也沒見史書說他們好大喜功,不顧百姓死活的,倒把矛頭都指向我等!后世子孫倘或閱讀史書,該如何想?好的都是他蠻夷,壞的,昏君暴君都是我等華夏血脈。到那時,華夏再有危難誰還愿意雖遠必誅?”
“所以”嬴政鼻子里哼了聲兒,拿起酒壺,又在兩人面前的羽觴中各斟滿了佳釀。他飲得有些多了,雙頰泛起了酒暈紅,說起話來舌頭都有些發(fā)硬道:“篡位得來天下者,其主必然粉飾自己,詆毀前朝證明自己正義。漢朝倒也罷了。篡改歷史之風(fēng)從宋便有了,清朝更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你都不知遼東賊子鼠輩將朱元璋的子孫,描寫成了什么樣,又將你我篡改成了何等不堪的樣子!”
“除了你我,不還有子通嗎?就在子通在位時,司馬遷便將一頂窮兵黷武的帽子扣在他頭上了。起因還不是為了投降匈奴的李陵!哼,別說子通要誅殺李陵滿門了,換了朕也會如此!他司馬遷多什么嘴?他不多嘴,子通也不會氣得要奪走他做男人的資格!”
說到最后,李治都把“不作死,就不會死”的鄙夷寫在了臉上。嬴政聽罷,不由得揚起了嘴角勾出一抹了然的笑弧。
他當然知曉,李治如此偏癱劉徹不止是英雄相惜,同行相憐還在于,李治自己也曾做過類似之事。李治曾直言不諱地跟他提過自己大非川慘敗的歷史。李治曾跟嬴政說,在接到戰(zhàn)敗奏報之后,他即刻殺了違反主將號令,擅自行動的郭待封殺了,并將其全家男丁滅族,流放其他女眷親屬。卻只將薛禮貶官了事,念及的是薛禮曾在危難之時救過他的性命,而殺郭待封卻恨其剛愎自用,違抗軍令。
后來此事被太學(xué)生魏元忠知曉后,寫成了奏章呈送給李治,建議嚴懲同樣敗軍之將。還舉例說,陛下倘或執(zhí)法有偏私日后會導(dǎo)致民不違法。還用漢武帝殺李陵全家袒護李廣利之事諷諫。李治只是贊揚他對于法律的維護,卻沒有接受他懲罰薛禮的建議。
嬴政夾了一口菜放進嘴里,又飲了一口佳釀贊同道:“是??!原本李陵戰(zhàn)敗投降,子通就正在氣頭上。司馬遷蠻可以換個時間好好勸諫,子通即使再不樂意未必會如此待他。這些文人啊,自古以來就有這個賣直的臭毛??!待到了遼東賊子鼠輩執(zhí)政,他們卻成了家犬一般,舔著臉在史書上毀謗我等來討好他們的主子!”
他繼續(xù)控訴道:“都道朕焚書坑儒,燒毀的不過是方士騙人之作,坑殺的也都是那些騙人的方士,何來一個真正的儒生?他們那文字獄呢?四庫出則古文亡,信史滅。篡改史書,就連詩詞歌賦也不放過了,弄得黎庶萬馬齊喑。他們燒毀的哪里是史書典籍,根本就是將華夏子民的骨頭敲得碎一地!那不叫黎庶,不叫百姓,那都是供他驅(qū)使,沒有任何思想的奴才啊!”
“他們制造了多少殘忍的屠殺?后世一無所知,知道的,可都是他們的好奴才編纂出來給他們臭臉上貼金的!若后世之主還有些良心,能讓華夏子孫看清他們的真實嘴臉,倒也是華夏復(fù)興之日了!”
話,嬴政也是越說越激動,越說,心里越覺得,后世那個什么竇娥,比起自己,比起李治,那簡直就是毛毛雨。毛毛雨都不算!
“好啊,這些后人,哼,好的一樣記不得,不好的,不算太壞的記得可牢著呢!甚至還信稗官野史,不惜給你網(wǎng)絡(luò)罪名。”
有了同病相憐之人,李治心里似是找到了某些平衡,尤其與他一起傾訴之人,還是秦始皇這樣的蓋世英雄!其實,昔日讀史時,也常覺得后世對這位偉大帝王誤解太多,甚至編造出百戲來罵他是暴君。
李治記得,幼年時,曾有一次對他的啟蒙太傅說,他最為佩服的就是秦始皇。滅六國,修長城伐匈奴,南粵,擴象州。收天下之兵鑄造金人使得天下太平,再無諸侯征戰(zhàn),百姓不會遭遇爭霸戰(zhàn)爭之苦。
更讓他佩服的是,秦始皇為了華夏的千秋萬代,竟舍棄四十萬主力軍駐守中國四方邊陲,只留少量軍隊駐守咸陽。寧亡秦國,不亡天下。這是怎樣的一種胸懷氣度,雄才大略?
后世人,又是如何說他的呢?暴君!因為一個似是而非的罪名!
焚書坑儒?
李治冷笑道:“兄長焚燒的是方士之書,坑殺的是騙人的方士,哪里就糟蹋了儒家經(jīng)典?若如后人所言,我等所讀的經(jīng)書又從何處而來?這些酸腐書生,只管罵人,卻顧頭不顧尾舉起巴掌打自己的臉。”
說著,他不假人手地拿著黑底印花的酒壺,再次將自己和嬴政的羽觴斟滿了佳釀。棱角分明的俊臉因飲酒之故,飛上了紅暈。
好一陣兒的沉默,大殿之上,只聽得見把盞喝酒的聲音,觴樽不絕,兩個人似是要將章臺宮的佳釀,全部灌入肚子里。